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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家别湖上亭
《移家别湖上亭》是唐代诗人戎昱在搬家时所作的一首七绝。诗人采用拟人化的表现手法,创造全诗如童话般的意境。首句先写湖上旧居的春日风光好,后三句赋予柳条藤蔓、黄莺以人的情感,并使主客移位,巧妙而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对湖上亭的依恋之情。此诗用字非常讲究情味,所用的拟人化写法也被后人广泛采用。
湖心亭采莼
旧闻莼生越之湘湖,初夏思莼,每每 彼采食;今西湖三塔基傍,莼生既多且美。菱之小者,俗谓野菱,亦生基畔,夏日剖食,鲜甘异常,人少知其味者。余每采莼剥菱,作野人芹荐,此诚金波玉液,清津碧荻之味,岂与世之。羔烹兔炙较椒馨哉?供以水蔌,啜以松醪,咏《思莼》之诗,歌《采菱》之曲,更得呜呜牧笛数声,渔舟款乃相答,使我狂态陡作,两腋风生。若彼饱膏腴者,应我辈寒淡。
兰陵王
雨初歇。帘卷一钩淡月。望河汉、几点疏星,冉冉纤云度林樾。此景清更绝。谁念温柔蕴结。孤灯暗,独步华堂,蟋蟀莎阶弄时节。 沉思恨难说。忆花底相逢,亲赠罗缬。春鸿秋雁轻离别。拟寻个锦鳞,寄将尺素,又恐烟波路隔越。歌残唾壶缺。 凄咽。意空切。但醉损琼卮,望断蔗瑶阙。御沟曾解流红叶。待何日重见,霓裳听彻。彩楼天远,夜夜襟袖染啼血。
问刘十九
此诗描写诗人在一个风雪飘飞的傍晚邀请朋友前来喝酒、共叙衷肠的情景。以家常的语气,朴素亲切的语言,体现了朋友间真诚亲密的感情。全诗简练含蓄,轻松洒脱,而诗句之间意脉相通,一气贯之。
西游记 · 第九回 ·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诗曰:都城大国实堪观,八水周流绕四山。多少帝王兴此处,古来天下说长安。 此单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为头,真是奇胜之方。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龙集贞观。此时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且不说他驾前有安邦定国的英豪,与那创业争疆的杰士。 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 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 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把兔鹿胜鱼虾。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妻稚子团圆会。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窍菘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 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楠。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开。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捱。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争似我宽怀?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 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尚捱。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证,诗曰: 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 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 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 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尚听唳鸿。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 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 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毳鸡日日丰。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 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 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 张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 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钓线是营生。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 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 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蒸。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 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什么捉摸?”张稍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有甚祸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言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情打了?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龙王甚怒,急提了剑就要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旁边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一齐启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大王此去,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大王隐显莫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迟;若无此辈,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龙王依奏,遂弃宝剑,也不兴云雨,出岸上,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真个—— 丰姿英伟,耸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规蹈矩。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身穿玉色罗蝠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上路来拽开云步,径到长安城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挤挤杂杂,闹闹哄哄,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岁君。”龙王闻言,情知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众人,望里观看,只见—— 四壁珠玑,满堂绮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经。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脖子午 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诚。 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礼毕,请龙上坐,童子献茶。先生问曰:“公来问何事?”龙王曰:“请卜天上阴晴事如何。”先生即袖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龙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欣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朝雨后来会。” 龙王辞别,出长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问曰:“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明日下雨;问他什么时辰,什么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众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鲫蟹士,正欢笑谈此事未毕,只听得半空中叫:“泾河龙王接旨。”众抬头上看,是一个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慌得龙王整衣端肃,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龙王谢恩,拆封看时,上写着:“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旨意上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者毫发不差,唬得那龙王魂飞魄散。少顷苏醒,对众水族曰:“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彻地,却不输与他呵!”鲥军师奏曰:“大王放心。要赢他有何难处?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龙王问计,军师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时捽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龙王依他所奏,果不担忧。 至次日,点札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时方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却只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克了他三寸八点,雨后发放众将班师。他又按落云头,还变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门里大街上,撞入袁守诚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捽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动。这龙王又轮起门板便打、骂道:“这妄言祸福的妖人,擅惑众心的泼汉!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犹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瞒我也。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克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龙王见说,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诚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曰:“愿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你果要性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征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方保无事。”龙王闻言,拜辞含泪而去。不觉红日西沉,太阴星上,但见—— 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渡头新雁宿眭沙,银河现。催更筹,孤村灯火光无焰。风袅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漏声换,不觉深沉夜已半。 这泾河龙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收了云头,敛了雾角,径来皇宫门首。此时唐王正梦出宫门之外,步月花阴,忽然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云:“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征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征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却说那太宗梦醒后,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点,太宗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官员。但见那—— 烟笼凤阙,香蔼龙楼。光摇丹郡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 舜,礼乐威严近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珍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擞。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 众官朝贺已毕,各各分班。唐王闪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卞、许敬宗、王圭等,武官内是马三宝、段志贤、殷开山、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不见魏征丞相。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征,何也?”世勣对曰:“此梦告准,须臾魏征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唐王大喜,即传旨,着当驾官宣魏征入朝。 却说魏征丞相在府,夜观乾象,正爇宝香,只闻得九霄鹤唳,却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时三刻,梦斩泾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斋戒沐浴,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见当驾官赍旨来宣,惶惧无任;又不敢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出旨道:“赦卿无罪。”那时诸臣尚未退朝,至此,却命卷帘散朝,独留魏征,宣上金銮,召入便殿,先议论安邦之策,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时候,却命宫人取过大棋来,“朕与贤卿对弈一局。”众嫔妃随取棋枰,铺设御案。魏征谢了恩,即与唐王对弈。毕竟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 · 第九十六回 ·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贵
色色原无色,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 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话表唐僧师众,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见黑风过处,不见他师徒,以为活佛临凡,磕头而回不题。他师徒们西行,正是春尽夏初时节—— 清和天气爽,池沼芰荷生。梅逐雨余熟,麦随风里成。 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江燕携雏习,山鸡哺子鸣。 斗南当日永,万物显光明。 说不尽那朝餐暮宿,转涧寻坡。在那平安路上,行经半月,前边又见一城垣相近。三藏问道:“徒弟,此又是什么去处!”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道:“这路是你行过的,怎说不知!却是又有些儿跷蹊。故意推不认得,捉弄我们哩。”行者道:“这呆子全不察理!这路虽是走过几遍,那时只在九霄空里,驾云而来,驾云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关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却有甚跷蹊,又捉弄你也?” 说话间,不觉已至边前,三藏下马,过吊桥,径入门里。长街上,只见廊下坐着两个老儿叙话。三藏叫:“徒弟,你们在那街心里站住,低着头,不要放肆,等我去那廊下问个地方。”行者等果依言立住,长老近前合掌叫声“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二老正在那里闲讲闲论,说什么兴衰得失,谁圣谁贤,当时的英雄事业,而今安在,诚可谓大叹息。忽听得道声问讯,随答礼道:“长老有何话说?”三藏道:“贫僧乃远方来拜佛祖的,适到宝方,不知是甚地名,那里有向善的人家,化斋一顿?”老者道:“我敝处是铜台府,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县。长老若要吃斋,不须募化,过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东者,有一个虎坐门楼,乃是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似你这远方僧,尽着受用。去,去,去!莫打断我们的话头。”三藏谢了,转身对行者道:“此处乃铜台府地灵县。那二老道:‘过此牌坊,南北街,向东虎坐门楼,有个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真个有斋僧的。此间既是府县,不必照验关文,我们去化些斋吃了,就好走路。长老与三人缓步长街,又惹得那市口里人,都惊惊恐恐,猜猜疑疑的。围绕争看他们相貌。长老吩咐闭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着头,不敢仰视。转过拐角,果见一条南北大街。正行时,见一个虎坐门楼,门里边影壁上挂着一面大牌,书着“万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贤者愚者俱无诈伪。那二老说时,我犹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进去。行者道:“呆子且住,待有人出来,问及何如,方好进去。”沙僧道:“大哥说得有理,恐一时不分内外,惹施主烦恼。”在门口歇下马匹行李。 须臾间,有个苍头出来,提着一把秤,一只篮儿,猛然看见,慌的丢了,倒跑进去报道:“主公!外面有四个异样僧家来也!”那员外拄着拐,正在天井中闲走,口里不住的念佛,一闻报道,就丢了拐,出来迎接,见他四众,也不怕丑恶,只叫:“请进,请进。”三藏谦谦逊逊,一同都入。转过一条巷子,员外引路,至一座房里,说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爷们的佛堂、经堂、斋堂,下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称赞不已,随取袈裟穿了拜佛,举步登堂观看。但见那—— 香云叆云逮,烛焰光辉。满堂中锦簇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朱红架,高挂紫金钟;彩漆檠,对设花腔鼓。几对缭,绣成八宝;千尊佛,尽仓戈黄金。古铜炉,古铜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铜炉内,常常不断沉檀;古铜瓶中,每有莲花现彩。雕漆桌上五云鲜,雕漆盒中香瓣积。玻璃盏,净水澄清;鳙璃灯,香油明亮。一声金磬,响韵虚徐。真个是红尘不到赛珍楼,家奉佛堂欺上刹。 长老净了手,拈了香,叩头拜毕,却转回与员外行礼。员外道:“且住!请到经堂中相见。”又见那—— 方台竖柜,玉匣金函。方台竖柜,堆积着无数经文;玉匣金函,收贮着许多简札。彩漆桌上,有纸墨笔砚,都是些精精致致的文房;椒粉屏前,有书画琴棋,尽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挂一柄披风披月之龙髯。清气令人神气爽,斋心自觉道心闲。 长老到此,正欲行礼,那员外又搀住道:“请宽佛衣”。三藏脱了袈裟,才与长老见了,又请行者三人见了,又叫把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问起居。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诣宝方谒灵山见佛祖求真经者。闻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见,求一斋就行。”员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贱名寇洪,字大宽,虚度六十四岁。自四十岁上,许斋万僧,才做圆满。今已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斋僧的帐目。连日无事,把斋过的僧名算一算,已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员,止少四众,不得圆满。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师四位,完足万僧之数,请留尊讳,好歹宽住月余,待做了圆满,弟子着轿马送老师上山。此间到灵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远也。”三藏闻言,十分欢喜,都就权且应承不题。 他那几个大小家僮,往宅里搬柴打水,取米面蔬菜,整治斋供,忽惊动员外妈妈问道:“是那里来的僧,这等上紧?”僮仆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问他起居,他说是东土大唐皇帝差来的,往灵山拜佛爷爷,到我们这里,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说是天降的,吩咐我们快整斋,供养他也。”那老妪听说也喜,叫丫鬟:“取衣服来我穿,我也去看看。”僮仆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丑得狠哩。”老妪道:“汝等不知,但形容丑陋,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报你爹爹知道。”那僮仆跑至经堂对员外道:“奶奶来了,要拜见东土老爷哩。”三藏听见,即起身下座。 说不了,老妪已至堂前,举目见唐僧相貌轩昂,丰姿英伟。转面见行者三人模样非凡,虽知他是天人下界,却也有几分悚惧,朝上跪拜。三藏急急还礼道:“有劳菩萨错敬。”老妪问员外说道:“四位师父,怎不并坐?”八戒掬着嘴道:“我三个是徒弟。”噫!他这一声,就如深山虎啸,那妈妈一发害怕。正说处,又见一个家僮来报道:“两个叔叔也来了。三藏急转身看时,原来是两个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经堂,对长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还礼。员外上前扯住道:“这是我两个小儿,唤名寇梁、寇栋,在书房里读书方回,来吃午饭,知老师下降,故来拜也。”三藏喜道:“贤哉,贤哉!正是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在读书。”二秀才启上父亲道:“这老爷是那里来的?”员外笑道:“来路远哩,南赡部洲东土大唐皇帝钦差到灵山拜佛祖爷爷取经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广记》上,盖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们这里叫做西牛贺洲,还有个东胜神洲。想南赡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贫僧在路,耽阁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万苦千辛,甚亏我三个徒弟保护,共计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宝方。”秀才闻言,称奖不尽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说未毕,又有个小的来请道:“斋筵已摆,请老爷进斋。”员外着妈妈与儿子转宅,他却陪四众进斋堂吃斋。那里铺设的齐整,但见—— 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装成的时样。第二行五盘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盘闲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汤米饭,蒸卷馒头,辣辣爨爨热腾腾,尽皆可口,真足充肠。七八个僮仆往来奔奉,四五个庖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一往一来,真如流星赶月。这猪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风卷残云,师徒们尽受用了一顿。长老起身对员外谢了斋,就欲走路。那员外拦住道:“老师,放心住几日儿。常言道,起头容易结梢难。只等我做过了圆满,方敢送程。”三藏见他心诚意恳,没奈何住了。早经过五七遍朝夕,那员外才请了本处应佛僧二十四员,办做圆满道场。众僧们写作有三四日,选定良辰,开启佛事,他那里与大唐的世情一般,却倒也—— 大扬幡,铺设金容;齐秉烛,烧香供养。擂鼓敲铙,吹笙捻管。云锣儿,横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样。打一回,吹一荡,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土地,次请神将。发了文书,拜了佛像。谈一部《孔雀经》,句句消灾障;点一架药师灯,焰焰辉光亮。拜水忏,解冤愆;讽《华严》,除诽谤。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门皆一样。 如此做了三昼夜,道场已毕。唐僧想着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辞谢。员外道:“老师辞别甚急,想是连日佛事冗忙,多致简慢,有见怪之意。”三藏道:“深扰尊府,不知何以为报,怎敢言怪!但只当时圣君送我出关,问几时可回,我就误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阁,今已十四年矣!取经未知有无,及回又得十二三年,岂不违背圣旨?罪何可当!望老员外让贫僧前去,待取得经回,再造府久住些时,有何不可!”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师父忒也不从人愿!不近人情!老员外大家巨富,许下这等斋僧之愿,今已圆满,又况留得至诚,须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这等现成好斋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甚老爷、老娘家哩?”长老咄的喝了一声道:“你这夯货,只知要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里吃食,胃里擦痒的畜生!汝等既要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罢。”行者见师父变了脸,即揪住八戒,着头打一顿拳,骂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师父连我们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这等不说话,还惹人嫌,且又插嘴!”那呆子气呼呼的立在旁边,再不敢言。员外见他师徒们生恼,只得满面陪笑道:“老师莫焦燥,今日且少宽容,待明日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戚,送你们起程。” 正讲处,那老妪又出来道:“老师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辞。今到几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妪道:“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儿,也愿斋老师父半月。”说不了,寇栋兄弟又出来道:“四位老爷,家父斋僧二十余年,更不曾遇着好人,今幸圆满,四位下降,诚然是蓬屋生辉。学生年幼,不知因果,常闻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献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辞?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脩钱儿,也只望供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萨盛情,已不敢领,怎么又承贤昆玉厚爱?决不敢领。今朝定要起身,万勿见罪。不然,久违钦限,罪不容诛矣。”那老妪与二子见他执一不住,便生起恼来道:“好意留他,他这等固执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罢!只管劳叨什么!”母子遂抽身进去。八戒忍不住口,又对唐僧道:“师父,不要拿过了班儿。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们且住一个月儿,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声喝道,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啐,啐,啐!”说道:“莫多话!又做声了!”行者与沙僧赥赥的笑在一边。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什么?”即捻诀要念紧箍儿咒,慌得个行者跪下道:“师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万莫念,莫念!” 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师不必吵闹,准于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经堂,吩咐书办,写了百十个简帖儿,邀请邻里亲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师西行;一壁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十对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限明日巳时,各项俱要整齐。众执事领命去讫。不多时,天又晚了。吃了晚斋,各归寝处。正是那—— 几点归鸦过别村,楼头钟鼓远相闻。六街三市人烟静,万户千门灯火昏。 月皎风清花弄影,银河惨淡映星辰。子规啼处更深矣,天籁无声大地钧。 当时三四更天气,各管事的家僮,尽皆早起,买办各项物件。你看那办筵席的厨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闹,请僧道的两脚奔波,叫鼓乐的一声急纵,送简帖的东走西跑,备轿马的上呼下应。这半夜,直嚷至天明,将巳时前后,各项俱完,也只是有钱不过。 却表唐僧师徒们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长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备马匹。呆子听说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哝哝,只得将衣钵收拾,找启高肩担子。沙僧刷鞄马匹,套起鞍辔伺候。行者将九环杖递在师父手里,他将通关文牒的引袋儿,挂在胸前,只是一齐要走。员外又都请至后面大厂厅内,那里面又铺设了筵宴,比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见那—— 帘幕高挂,屏围四绕。正中间,挂一幅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轴春夏秋冬之景。龙文鼎内香飘霭,鹊尾炉中瑞气生。看盘簇彩,宝妆花色色鲜明;排桌堆金,狮仙糖齐齐摆列。阶前鼓舞按宫商,堂上果肴铺锦绣。素汤素饭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艳。虽然是百姓之家,却不亚王侯之宅。只听得一片欢声,真个也惊天动地。 长老正与员外作礼,只见家僮来报:“客俱到了。”却是那请来的左邻、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斋公,念佛的善友,一齐都向长老礼拜。拜毕各各叙坐,只见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边弦歌酒宴。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对沙僧道:“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了!”沙僧笑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珍馐百味,一饱便休。只有私房路,那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济,不济!我这一顿尽饱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饿。”行者听见道:“呆子,莫胀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说不了,日将中矣,长老在上举箸,念揭斋经。八戒慌了,拿过添饭来,一口一碗,又丢彀有五六碗,把那馒头、卷儿、饼子、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笼了两袖,才跟师父起身。长老谢了员外,又谢了众人,一同出门。你看那门外摆着彩旗宝盖,鼓手乐人。又见那两班僧道方来,员外笑道:“列位来迟,老师去急,不及奉斋,俟回来谢罢。”众等让叙道路,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都让长老四众前行。只闻得鼓乐喧天,旗幡蔽日,人烟凑集,车马骈填,都来看寇员外迎送唐僧。这一场富贵,真赛过珠围翠绕,诚不亚锦帐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长亭,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那员外犹不忍舍,噙着泪道:“老师取经回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尽,谢之无已道:“我若到灵山,得见佛祖,首表员外之大德。回时定踵门叩谢,叩谢!”说说话儿,不觉的又有二三里路,长老恳切拜辞,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这正是:有愿斋僧归妙觉,无缘得见佛如来。 且不说寇员外送至十里长亭,同众回家。却说他师徒四众,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将晚。长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着担,努着嘴道:“放了现成茶饭不吃,清凉瓦屋不住,却要走什么路,象抢丧踵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来,却如之何!”三藏骂道:“泼孽畜,又来报怨了!常言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取得真经,那时回转大唐,奏过主公,将那御厨里饭,凭你吃上几年,胀死你这孽畜,教你做个饱鬼!”那呆子吓吓的暗笑,不敢复言。 行者举目遥观,只见大路旁有几间房宇,急请师父道:“那里安歇,那里安歇。”长老至前,见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旧扁,扁上有落颜色积尘的四个大字,乃“华光行院”。长老下了马道:“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职,化做五显灵官,此间必有庙祝。”遂一齐进去,但见廊房俱倒,墙壁皆倾,更不见人之踪迹,只是些杂草丛菁。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云盖顶,大雨淋漓。没奈何,却在那破房之下,拣遮得风雨处,将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声,恐有妖邪知觉。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个是:泰极还生否,乐处又逢悲。毕竟不知天晓向前去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间词话 · 第六十二则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西游记 · 第六十回 · 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土地说:“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行者怒道:“我在那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是你也认不得我了。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压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煅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当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猪八戒闻言恨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罗刹女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扇息火焰,可保师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三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行者道:“积雷山坐落何处?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间到彼,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护师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随即忽的一声,渺然不见。那里消半个时辰,早见一座高山凌汉。按落云头,停立巅峰之上观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扎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龙潭接涧水长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岭上湾环树,扢扠石外扢扌叉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四时颜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彀多时,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寻路径。正自没个消息,忽见松阴下,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旁,定睛观看,那女子怎生模样——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麃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什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那女子未曾观看,听得叫问,却自抬头,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老大心惊,欲退难退,欲行难行,只得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谁?”大圣沉思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厮与牛王有亲,且只以假亲托意,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变了颜色,怒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圣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那女子道:“你寻那洞做甚?”大圣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子掣出铁棒大喝一声道:“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那女子见了,唬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翙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喝,随后相跟。原来穿过松阴,就是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扑的把门关了。大圣却收了铁棒,咳咳停步看时,好所在—— 树林森密,崖削眯曾。薜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鸣。一片清幽真可爱,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兰心吸吸,径入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抓耳挠腮,放声大哭。牛王满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烦恼。有甚话说?”那女子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道:“你为甚事骂我?”女子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牛王闻说,将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女子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折兰采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定性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了我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是招你为祸?害杀我也!”牛王闻言,却与他整容陪礼,温存良久,女子方才息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怪妖,或者假绰名声,至此访我,等我出去看看。”好魔王,拽开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取了披挂,结束了,拿了一条混铁棍,出门高叫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行者在旁,见他那模样,与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见——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艳似红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道:“长兄,还认得小弟么?”牛王答礼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适才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真可贺也!”牛王喝道:“且休巧舌!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西天见佛求经,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你,你却怎么又来寻我?”大圣作礼道:“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骂道:“这个乖嘴的猢狲!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我因拜谒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恕宽恕!”牛王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大圣道:“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渎,万望周济周济。”牛王骂道:“这猢狲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什么周济周济!”大圣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嫂,嫂嫂坚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千万借扇扇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璧。”牛王闻言,心如火发,咬响钢牙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大圣道:“哥要说打,弟也不惧,但求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敌得我,我着山妻借你;如敌不过,打死你,与我雪恨!”大圣道:“哥说得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与兄相会,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这牛王那容分说,掣混铁棍劈头就打。这大圣持金箍棒,随手相迎。两个这场好斗——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狲害子情!”这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时争斗在山前,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棍响振天关,不见输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说,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狲,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会来者!”言毕,按下云头,径至洞里。对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狲,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上辟水金睛兽,着小的们看守门庭,半云半雾,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什么朋友,往那里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着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入山寻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山碧波潭”。大圣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龙精鱼精,或是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去看看。 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那个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看时,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之声,但见—— 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壶。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郤,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虾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鳜婆顶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宝珍羞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子龙孙龙婆龙女。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老龙看见,即命:“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大圣忽作人言,只叫:“饶命,饶命!”老龙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好大圣,假捏虚言,对众供道:—— 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众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即教:“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候。”大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杯,那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象,将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底。到于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芭蕉洞口,叫声:“开门!”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是牛魔王嘴脸,即入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刹听言,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诓骗女佳人。罗刹女肉眼,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不敬谨。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他来问你借扇子。我恨那厮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刹闻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不着这猢狲害了!”大圣听得,故意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刹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轮宝剑出门,就砍那猢狲。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道:“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罗刹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使扇扇,莫想得动。急轮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大圣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狲?恼杀我也!”罗刹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问:“真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接风贺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饱,我因图治外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刹复接杯斟起,递与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什么谢。”两人谦谦讲讲,方才坐下巡酒。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 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饧眼摩娑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早晚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手中,却又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躭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什么哩?”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苾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象,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得意笑颜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上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法。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苾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有一丈二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不题。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众精见说,一个个胆战心惊,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人,孙悟空那厢去了?”众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牛王,磕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牛王切齿道:“猢狲那厢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正是那: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叉人。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瑶池
晚唐迷信神仙之风极盛,最高统治者尤最,好几个皇帝因服丹药妄求长生而丧命。这首诗是借周穆王西游遇仙人西王母的神话,加以生发,讥刺皇帝求仙的虚妄。全诗虚构了西王母盼不到周穆王重来,暗示穆王已故的故事情节,显示了求仙妄想与死亡不可避免的对立。诗人不作正面议论,而却以西王母心中的疑问作诘。构思巧妙,用心良苦,讽刺辛辣,韵味无穷。
双双燕 · 咏燕
这是一篇咏双燕的绝唱。通篇白描,写得精妙传神。上片写燕子阳春飞回旧宅,屋梁上落满了灰尘,颇感清冷,欲住而犹豫不决,张望雕梁画栋,窃窃私语商量,之后飘然地快速掠过花梢,穿越花丛,投宿故巢。下片写留居后生活美满,双双衔泥修巢,贴地飞翔,仿佛竞相夸耀着轻俊的身形,观花赏柳,流连郊原,天晚归巢双栖,安稳甜美。双燕陶醉于幸福中,忘记捎回远方佳音,害得红楼佳人愁锁双眉,一天天独倚着画楼栏杆期盼意中人。 这首咏物词妙处在于将禽鸟人化,赋予双燕以人的感情灵性,她们如同一对热恋的情人,双飞双栖,甜美温馨。“软语商量不定”,“翠尾分开红影”,写燕语、燕飞,传神入妙,巧夺天工。篇末以双双春燕与孤栖愁损佳人对照,透露人间幽恨。人生愁恨多,何如燕自由。意蕴何等深长。本词句句写燕,通篇不出“燕”字,处处使人看到燕的动作、形态、情韵,手法之工妙,令人叫绝。
水浒传 · 第九十回 ·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
诗曰: 韩文参大颠,东坡访玉泉。 僧来白马寺,经到赤乌年。 叶叶风中树,重重火里莲。 无尘心镜净,只此是金仙。 原来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数载之前,已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本人宿根,还有道心,今日起这个念头,要来参禅投礼本师。宋公明亦然是素有善心,时刻点悟,因此要同鲁智深来参智真长老。当时众弟兄亦要同往,宋江难以阻当,就与军师众皆计议,只除公孙胜道教外,可委副先锋掌管军马。四哨无人,可差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一同卢俊义管领大队军马,陆续前进。 宋江与众将,只带一千人马,同鲁智深来到五台山下。就将人马屯扎下营。先使人上山报知。宋江等众弟兄,都脱去戎装惯带,各穿随身锦绣战袍,步行上山。转到山门外,只听寺内撞钟击鼓,众僧出来迎接,向前与宋江、鲁智深等施了礼。数内有认的鲁智深的多,又见齐齐整整百余个头领跟着宋江,尽皆惊羡不已。堂头首座来禀宋江道:“长老坐禅入定之际,不能相接,将车切勿见罪,恕责则个!”遂请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内少坐。供茶罢,侍者出来请道:“长老禅定方回,已在方丈专候,启请将军进来。”宋江等一行百余人,直到方丈,来参智真长老。那长老慌忙降阶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礼罢。宋江看那和尚时,六旬之上,眉发尽白,骨格清奇,俨然有天台方广出山之相。众人入进方丈之中,宋江便请智真长老上座,焚香礼拜,一行众将,都已拜罢。鲁智深向前插香礼拜。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默无言。宋江向前道:“久闻长老清德,争耐俗缘浅薄,无路拜见尊颜。今因奉诏破辽到此,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平生万幸。智深和尚与宋江做兄弟时,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今引宋江等众弟兄来参大师。”智真长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闲论世事循环。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于心,深知众将义气为重。吾弟子智深跟着将军,岂有差错。”宋江称谢不已。有诗为证: 谋财致命凶心重,放火屠城恶行多。忽地寻思念头起,五台山上礼弥陀。 鲁智深将出一包金银采段来,供献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此物,何处得来?无义钱财,决不敢受。”智深禀道:“弟子累经功赏积聚之物,弟子无用,特地将来献纳本师,以充公用。”长老道:“众亦难消,与汝置经一藏,消灭罪恶,早登善果。”鲁智深拜谢已了。宋江亦取金银采段上献智真长老,长老坚执不受。宋江禀说:“我师不纳,可令库司办斋,供献本寺僧众。”当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长老设素斋相待,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库司办斋完备,五台寺中法堂上鸣钟击鼓。智真长老会集众僧,于法堂上讲法参禅。须臾,合寺众僧都披袈裟坐具,到于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并众头领,立于两边。引磬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长老上升法座。智真长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赞道:“此一炷香,伏愿今上天子万岁万万岁,皇后齐肩,太子千秋,金枝茂盛,玉叶光辉,文武官僚同增禄位,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再拈信香一炷,“愿今斋主身心安乐,寿算延长,日转千阶,名垂万载!”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国安民泰,岁稔年和,五谷丰登,三教兴隆,四方宁静,诸事祯祥,万事如意!”祝赞已罢,就法座而坐。两下众僧,打罢问讯,复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礼拜毕,合掌近前参禅道:“某有一语,敢问吾师。”智真长老道:“有何法语要问老僧?”宋江向前道:“请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来请问于禅师。”智真长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叹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说偈已毕,宋江礼拜侍立。众将都向前拈香礼拜,设誓道:“只愿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罢,众僧皆退,就请去云堂内请斋。众人斋罢,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内。至晚闲话间,宋江求问长老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欲从师数日,指示愚迷,但以统领大军,不敢久恋。我师语录,实不省悟。今者拜辞还京,某等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点化。”智真长老命取纸笔,写出四句偈语: “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毕,递与宋江道:“此是将军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应。”宋江看了,不晓其意。又对长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以释某心前程凶吉。”智真长老道:“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恐泄天机。”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数遍,藏于身边,拜谢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记取其言,休忘了本来面目。”说罢,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鲁智深并吴用等众头领,辞别长老下山。众人便出寺来。智真长老并众僧,都送出山门外作别。 不说长老众僧回寺,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引起军马,星火赶来。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接着宋江众将,都相见了。宋江便对卢俊义等说五台山众人参禅设誓一事。将出禅语与卢俊义、公孙胜看了,皆不晓其意。萧让道:“禅机法语,等闲如何省的!”众皆嗟呀不已。 宋江传令,催趱军马起程,众将得令,催起三军人马,望东京进发。凡经过地方,军士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来看王师;见宋江等众将英雄,人人称奖,个个钦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数日,到一个去处,地名双林镇。当有镇上居民,及近村几个农夫,都走拢来观看。宋江等众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对对并辔而行。正行之间,只见前队里一个头领,滚鞍下马,向左边看的人丛里,扯著一个人叫道:“兄长如何在这里?”两个叙了礼,说着话。宋江的马,渐渐近前,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和一个人说话。燕青拱手道:“许兄,此位便是宋先锋。”宋江勒住马看那人时,生得: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七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须。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褐布道服。系一条杂吕公绦,著一双方头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见那人相貌古怪,风神爽雅,忙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敢问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见。”慌的宋江答拜不迭,连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劳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许,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与燕将军交契,不想一别有十数个年头,不得相聚。后来小子在江湖上,闻得小乙哥在将军麾下,小子欣羡不已。今闻将军破辽凯还,小子特来此处瞻望,得见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庐略叙,不知将军肯放否?”燕青亦禀道:“小弟与许兄久别,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许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众将先行,小弟随后赶来。”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胆;只恨宋某命薄,无缘得遇。今承垂爱,敢邀同往请教。”许贯忠辞谢道:“将军慷慨忠义,许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过七旬,不敢远离。”宋江道:“恁地时,却不敢相强。”又对燕青说道:“兄弟就回,免得我这里放心不下;况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见。”燕青道:“小弟决不敢违哥哥将令。”又去禀知了卢俊义,两下辞别。 宋江上得马来,前行的众头领,已去了一箭之地,见宋江和贯忠说话,都勒马伺候。当下宋江策马上前,同众将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燕青唤一个亲随军汉,拴缚了行囊。另备了一匹马,却把自己的骏马,让与许贯忠乘坐。到前面酒店里,脱下戎装冠带,穿了随身便服。两人各上了马,军汉背著包裹,跟随在后,离了双林镇,望西北小路而行。过了些村舍林岗,前面却是山僻曲折的路。两个说些旧日交情,胸中肝胆。出了山僻小路,转过一条大溪,约行了三十余里,许贯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庐在内。”又行了十数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峦秀拔,溪涧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 原来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书经》上说道:“至于大伾”,这便是个证见。今属大名府浚县地方。话休繁絮。且说许贯忠引了燕青转过几个山嘴,来到一个山凹里,却有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树木丛中,闪著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后。许贯忠指著说道:“这个便是蜗居。”燕青看那竹篱内,一个黄发村童,穿一领布衲袄,向地上收拾些晒乾的松枝榾柮,堆积于茅檐之下。听得马啼响,立起身往外看了,叫声奇怪:“这里那得有马经过!”仔细看时,后面马上,却是主人。慌忙跑出门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来临行备马时,许贯忠说不用銮铃,以此至近方觉。 二人下了马,走进竹篱。军人把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宾主坐下。茶罢,贯忠教随来的军人卸下鞍辔,把这两匹马牵到后面草房中,唤童子寻些草料喂养,仍教军人前面耳房内歇息。燕青又去拜见了贯忠的老母。贯忠携著燕青,同到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后窗,却临著一溪清水,两人就倚著窗槛坐地。 贯忠道:“敝庐窄陋,兄长休要笑话!”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应接不暇,实是难得。”贯忠又问些征辽的事。多样时,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格,掇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盘鸡,一盘鱼,乃家中藏下的两样山果,旋了一壶热酒。贯忠筛了一杯,与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岂堪待客?”燕青称谢道:“相扰却是不当。”数杯酒后,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时,又是一般清致: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夸奖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与兄长最为莫逆。自从兄长应武举后,便不得相见。却寻这个好去处,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东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闲?” 贯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罡星,今又威服强虏。像许某蜗伏荒山,那里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几分儿不合时宜处,每每见奸党专权,蒙蔽朝廷,因此无志进取,游荡江河,到几个去处,俺也颇留心。”说罢大笑,洗盏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两,送与贯忠道:“些须薄礼,少尽鄙忱。”贯忠坚辞不受。燕青又劝贯忠道:“兄长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师觑方便,讨个出身。”贯忠叹口气说道:“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雕鸟尽,良弓藏。’”燕青点头嗟叹。两个说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罢,又早摆上饭来,请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后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见重峦叠嶂,四面皆山,惟有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山中居住的人家,颠倒数过,只有二十余家。燕青道:“这里赛过桃源。”燕青贪看山景,当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辞别贯忠道:“恐宋先锋悬念,就此拜别。”贯忠相送出门。贯忠相送出门。贯忠道:“兄长少待!”无移时,村童托一轴手卷儿出来,贯忠将来递与燕青道:“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兄长到京师,细细的看,日后或者亦有用得着处。”燕青谢了,教军人拴缚在行囊内。两个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远劳,后图再会。”两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许贯忠回去得远了,方才上马。便教军人也上了马,一齐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恰好宋先锋屯驻军马于陈桥驿,听候圣旨,燕青入营参见,不提。 且说先是宿太尉并赵枢密中军人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劳奏闻天子。报说宋先锋等诸将兵马,班师回军,已到关外。赵枢密前来启奏,说宋江等诸将边庭劳苦之事。天子闻奏,大加称赞,就传圣旨,命皇门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见,都教披挂入城。 宋江等众将,遵奉圣旨,本身披挂,戎装革带,顶盔挂甲,身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见天子,拜舞起居,山呼万岁。皇上看了宋江等众将英雄,尽是锦袍金带,惟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进劳苦,边塞用心,中伤者多,寡人甚为忧戚。”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齐天,臣等众将,虽有中伤,俱各无事。今逆虏投降,边庭宁息,实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劳之有?”再拜称谢。 天子特命省院官计议封爵。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议奏闻。”天子准奏,仍敕光禄寺大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给赏金帛,尽于内府关支。宋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出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安歇,听候圣旨。不觉的过了数日,那蔡京,童贯等那里去议甚么封爵,只顾延挨。 且说宋江正在营中闲坐,与军师吴用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的事,只见戴宗,石秀,各穿微服来禀道:“小弟辈在营中,兀坐无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闲走一回,特来禀知兄长。”宋江道:“早些回营,候你每同饮几杯。”戴宗和石秀离了陈桥驿,望北缓步行来。过了几个街坊市井,忽见路傍一个大石碑,碑上有“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因风雨剥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细看了道:“却是苍颉造字之处。”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两个笑著望前又行。到一个去处,偌大一块空地,地上都是瓦砾。正北上有个石牌坊,横著一片石板,上镌“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说道:“原来此处是汉留侯击始皇的所在。”戴宗啧啧称赞道:“好个留侯!”石秀道:“只可惜这一椎不中!”两个嗟叹了一回,说着话,只顾望北走去,离营却有二十余里。 石秀道:“俺两个鸟耍这半日,寻那里吃碗酒回营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个酒店?”两个进了酒店,拣个近窗明亮的座头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摆在桌上,问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两角酒,下饭但是下得口的,只顾卖来。”无移时,酒保旋了两角酒,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羊肉,一盘嫩鸡。两个正在那里吃酒闲话,只见一个汉子,托着雨伞杆棒,背个包裹,拽扎起皂衫,腰系著缠袋,腿 护膝,八搭麻鞋,走得气急喘促,进了店门,放下伞棒包裹,便向一个座头坐下,叫道:“快将些酒肉来!”过卖旋了一角酒,摆下两三碟菜蔬。那汉道:“不必文诌了,有肉快切一盘来,俺吃了,要赶路进城公干。”拿起酒,大口价吃。戴宗把眼瞅著,肚里寻思道:“这鸟是个公人,不知甚么鸟事?”便向那汉拱手问道:“大哥,甚么事恁般要紧?”那汉一头吃酒吃肉,一头夹七夹八的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归大宋。毕竟那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