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精选作品推荐
与胡兴安夜别
这首诗到底是作者送别胡兴安还是自己出行而留赠前来送别的胡兴安,各人说法不同。有人认为这是一首留别诗,因为何逊作品中留别诗较多,有的诗题就和这首诗标题格式相近,如《与苏九德别诗》、《临行与故游夜别》、《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诗》等等。这些标题的共同之处,是略去主语(我),直截用连词“与”引出告别的对象,而後再用“别”字点出诗意,《与胡兴安夜别》也正是这样写的,这大概是诗人的一种习惯写法吧。 这首诗以对举开头,一句写“居人”——送行者,即胡兴安;一句写“客子”——行者,即诗人自己。轼,车前横木,代指车;行转轼,将要回车。维舟,系上船。“居人”将“客子”送到江边,客子登舟,船虽然还系在岸边,但马上就要起航了;“居人”的车夫自然也要作回车的准备,“别”已在眼前了!这两句十个字,简捷而生动地白描出一幅将别未别、两情依依的水边送别图,包含了极其丰富的情节,极其难以言传的深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何仲言诗经营匠心,惟取神会”。确非虚语。别时如此,别後会怎样呢?三四两句即沿着这一思路,回答这一问题。不过妙在第三句先作一兜转,从时间上说是回到别前的酒宴,从情绪上说则仍是席中的欢声笑语。但这只是一种陪衬,意在反跌出下一句。因为“一筵”之後,就将分为“两地”,所以“笑”只是短暂的,“愁”才是难尽的,是彼此的真情。诗至此,已是一首颇有馀味的小诗了。正如韦应物《答王卿送别》“去马嘶春草,归人立夕阳。元知数日别,要使两情伤”,其情境、格调,和这首诗的前四句很相似。但是,何逊没有就此搁笔,第一,诗题中的“夜”字还没有点出;第二,前面说了“两地愁”,对方的愁情如何,虽不便代言,但自己的愁,自己对朋友的思念,还有让朋友了解的必要。这样,诗人又写了四句。“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前句细腻,後句空旷,放在一起便是一幅颇有层次的水边夜色图。这二句点出了“夜别”,还照应了“维舟”二字,不过更深一层的意思还在于景中寓情,景中有人,若与前四句结合起来,便不难构成冷月寒江一孤舟,人自伤心水自流的境界。那寂寞的情怀,失落的迷惘惆怅,自在不言之中,真是“情词宛转,浅语俱深”,无怪它早已被人列为何诗的佳句了。最後二句是悬想自己回家後的感情:“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离恨犹在,故园独守,那是倍感孤寂的。如此思愁难遣,则友情之可贵,友人在心中的位置,是不须明说的了。 此诗的一二句是两面分写,三四句将两面合写,五至八句尽吐己之羁愁离恨,前两层皆为此蓄势,其重点在第三层,抒发对送者的日后思念之情。这种人已分、思不断、愁更深的深情绵邈的诗句,那友人读之,其情如何?这更是诗的馀情、馀韵了。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所谓的“何之难摹,难其韵也”,正道出了何诗的又一个特色。
渔家傲 · 雪里已知春信至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是宋代女词人李易安的作品。此词吟咏寒梅。上阕写寒梅初放,表现梅花的光润明艳,玉洁冰清;下阕写月下赏梅,侧面烘託梅花的美丽髙洁。写梅即写人,赏梅亦自赏。全词抓住寒梅主要特徵,由月光、酒樽、梅花织成了一幅如梦如幻、空灵优美的图画,运用比喩、拟人、想象等手法刻画梅花形象,赞颂梅花超尘绝俗的洁美素质和不畏霜雪、秀拔独立的坚强品格。
资治通鉴 · 卷二十八 · 汉纪二十
起昭阳作噩,尽屠维单阏,凡七年。 孝元皇帝上初元元年(癸酉,公元前四八年) 春,正月,辛丑,葬孝宣皇帝于杜陵;赦天下。 三月,丙午,立皇后王氏,封后父禁为阳平候。 以三辅、太常、郡国公田及苑可省者振业贫民;赀不满千钱者,赋贷种、食。 封外祖父平恩戴侯同产弟子中常侍许嘉为平恩侯。 夏,六月,以民疾疫,令太官损膳,减乐府员,省苑马,以振困乏。 秋,九月,关东郡、国十一大水,饥,或人相食;转旁郡钱谷以相救。 上素闻琅邪王吉、贡禹皆明经洁行,遣使者征之。吉道病卒。禹至,拜为谏大夫。上数虚已问以政事,禹奏言:“古者人君节俭,什一而税,亡它赋役,故家给人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宫女不过十馀人,厩马百馀匹。后世争为奢侈,转转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臣愚以为如太古难,宜少放古以自节焉。方今宫室已定,无可奈何矣;其馀尽可减损。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笥;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巨万,厩马食粟将万匹。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及弃天下,多藏金钱、财物,鸟兽、鱼鳖凡百九十物;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至孝宣皇帝时,陛下恶有所言,群臣亦随故事,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取女皆大过度,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数十人,是以内多怨女,外多旷夫。及众庶葬埋,皆虚地上以实地下。其过自上生,皆在大臣循故事之罪也。唯陛下深察古道,从其俭者。大减损乘舆服御器物,三分去二;择后宫贤者,留二十人,馀悉归之,及诸陵园女无子者,宜悉遣;厩马可无过数十匹,独舍长安城南苑地,以为田猎之囿。方今天下饥馑,可无大自损减以救之称天意乎!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也。”天子纳善其言,下诏,令诸宫馆希御幸者勿缮治;太仆减谷食马;水衡省肉食兽。 臣光曰:忠臣之事君也,责其所难,则其易者不劳而正;补其所短,则其长者不劝而遂。孝元践位之初,虚心以问禹,禹宜先其所急,后其所缓。然则优游不断,谗佞用权,当时之大患也,而禹不以为言;恭谨节俭,孝元之素志也,而禹孜孜而言之,何哉!使禹之智足不以知,乌得为贤!知而不言,为罪愈大矣! 匈奴呼韩邪单于复上书,言民众困乏。诏云中、五原郡转谷二万斛以给之。 是岁,初置戊己校尉,使屯田车师故地。 孝元皇帝上初元二年(甲戌,公元前四七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郊泰畤。乐陵侯史高以外属领尚书事,前将军萧望之、光禄大夫周堪为之副。望之名儒,与堪皆以师傅旧恩,天子任之,数宴见,言治乱,陈王事。望之选白宗室明经有行散骑、谏大夫刘更生给事中,与侍中金敞并拾遗左右。四人同心谋议,劝导上以古制,多所欲匡正;上甚乡纳之。史高充位而已,由此与望之有隙。 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自宣帝时久典枢机,明习文法;帝即位多疾,以显久典事,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遂委以政,事无小大,因显白决,贵幸倾朝,百僚皆敬事显。显为人巧慧习事,能深得人主微指,内深贼,持诡辩,以中伤人,忤恨睚眦,辄被以危法;亦与车骑将军高为表里,议论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等。 望之等患苦许、史放纵,又疾恭、显擅权,建白以为:“中书政本,国家枢机,宜以通明公正处之。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罢中书宦官,应古不近刑人之义。”由是大与高、恭、显忤。上初即位,谦让,重改作,议久不定,出刘更生为宗正。 望之、堪数荐名儒、茂材以备谏官,会稽郑朋阴欲附望之,上书言车骑将军高遣客为奸利郡国,及言许、史弟子罪过。章视周堪,堪白:“令朋待诏金马门。”朋奏记望之曰:“今将军规抚,云若管、晏而休,遂行日昃,至周、召乃留乎?若管、晏而休,则下走将归延陵之皋,没齿而已矣。如将军兴周、召之遗业,亲日昊之兼听,则下走其庶几愿竭区区奉万分之一!”望之始见朋,接待以意;后知其倾邪,绝不与通。朋,楚士,怨恨,更求入许、史,推所言许、史事,曰:“皆周堪、刘更生教我;我关东人,何以知此!”于是侍中许章白见朋。朋出,扬言曰:“我见言前将军小过五,大罪一。”待诏华龙行污秽,欲入堪等,堪等不纳,亦与朋相结。 恭、显令二人告望之等谋欲罢车骑将军,疏退许、史状,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龙上之。事下弘恭问状,望之对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国家,非为邪也。”恭、显奏:“望之、堪、更生朋党相称举,数谮诉大臣,毁离亲戚,欲以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谒者召致廷尉。”时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为下狱也,可其奏。后上召堪、更生,曰:“系狱。”上大惊曰:“非但廷尉问邪!”以责恭、显,皆叩头谢。上曰:“令出视事。”恭、显因使史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闻于天下,而先验师傅。即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无它罪过。今事久远,识忘难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及堪、更生皆免为庶人。” 二月,丁巳,立弟竟为清河王。 戊午,陇西地震,败城郭、屋室,压杀人众。 三月,立广陵厉王子霸为王。 诏罢黄门乘舆狗马,水衡禁囿、宜春下苑、少府佽飞外池、严籞池田假与贫民。又诏赦天下,举茂材异等、直言极谏之士。 夏,四月,丁巳,立子骜为皇太子。待诏郑朋荐太原太守张敞,先帝名臣,宜傅辅皇太子。上以问萧望之,望之以为敞能吏,任治烦乱,材轻,非师傅之器。天子使使者征敞,欲以为左冯翊,会病卒。 诏赐萧望之爵关内侯,给事中,朝朔望。 关东饥,齐地人相食。 秋,七月,己酉,地复震。 上复征周堪、刘更生,欲以为谏大夫;弘恭、石显白,皆以为中郎。 上器重萧望之不已,欲倚以为相;恭、显及许、史子弟、侍中、诸曹皆侧目于望之等。更生乃使其外亲上变事,言“地震殆为恭等,不为三独夫动。臣愚以为宜退恭、显以章蔽善之罚,进望之等以通贤者之路。如此,则太平之门开,灾异之愿塞矣。”书奏,恭、显疑其更生所为,白请考奸诈,辞果服;遂逮更生系狱,免为庶人。 会望之子散骑、中郎亻及亦上书讼望之前事,事下有司,复奏:“望之前所坐明白,无谮诉者,而教子上书,称引亡辜之诗,失大臣体,不敬,请逮捕。”弘恭、石显等知望之素高节,不诎辱,建白:“望之前幸得不坐,复赐爵邑,不悔过服罪,深怀怨望,教子上书,归非于上,自以托师傅,终必不坐,非颇屈望之于牢狱,塞其怏怏心,则圣朝无以施恩厚。”上曰:“萧太傅素刚,安肯就吏!”显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语言薄罪,必无所忧。”上乃可其奏。冬,十二月,显等封诏以付谒者,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发执金吾车骑驰围其第。使都至,召望之。望之以问门下生鲁国硃云,云者,好节士,劝望之自裁。于是望之仰天叹曰:“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字谓云曰:“游,趣和药来,无久留我死!”竟饮鸠自杀。天子闻之惊,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狱,果然杀吾贤傅!”是时,太官方上昼食,上乃却食,为之涕泣,哀动左右。于是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皆免冠谢,良久然后已。上追念望之不忘,每岁时遣使者祠祭望之冢,终帝之世。 臣光曰:甚矣孝元之为君,易欺而难寤也!夫恭、显之谮诉望之,其邪说诡计,诚有所不能辨也。至于始疑望之不肯就狱,恭、显以为必无忧。已而果自杀,则恭、显之欺亦明矣。在中智之君,孰不感动奋发以厎邪臣之罚!孝元则不然。虽涕泣不食以伤望之,而终不能诛恭、显,才得其免冠谢而已。如此,则奸臣安所惩乎!是使恭、显得肆其邪心而无复忌惮者也。 是岁,弘恭病死,石显为中书令。 初,武帝灰南越,开置珠厓、儋耳郡,在海中洲上,吏卒皆中国人,多侵陵之。其民亦暴恶,自以阻绝,数犯吏禁,率数年壹反,杀吏;汉辄发兵击定之。二十馀年间,凡六反。至宣帝时,又再反。上即位之明年,珠厓山南县反,发兵击之。诸县更叛,连年不定。上博谋于群臣,欲大发军。待诏贾捐之曰:“臣闻尧、舜、禹之圣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海,朔南暨声教,言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也。以至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而天下溃畔。孝文皇帝偃武行文,当此之时,断狱数百,赋役轻简。孝武皇帝厉兵马以攘四夷,天下断狱万数,赋烦役重,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今关东民众久困,流离道路。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忧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雠。’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自古而患之,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厓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馀万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上以问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陈万年以为当击,丞相于定国以为:“前日兴兵击之连年,护军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还者二人,卒士及转输死者万人以上,费用三万万馀,尚未能尽降。今关东困乏,民难摇动,捐之议是,”上从之。捐之,贾谊曾孙也。 孝元皇帝上初元三年(乙亥,公元前四六年) 春,诏曰:“珠厓虏杀吏民,背畔为逆。今廷议者或言可击,或言可守,或欲弃之,其指各殊。朕日夜惟思议者之言,羞威不行,则欲诛之;狐疑辟难,则守屯田;通于时变,则忧万民。夫万民之饥饿与远蛮之不讨,危孰大焉?且宗庙之祭,凶年不备,况乎辟不嫌之辱哉!今关东大困,仓库空虚,无以相赡,又以动兵,非特劳民,凶年随之。其罢珠崖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 夏,四月,乙末晦,茂陵白鹤馆灾;赦天下。 夏,旱。 立长沙炀王弟宗为王。 长信少府贡禹上言:“诸离宫及长乐宫卫,可减其太半以宽繇役。”六月,诏曰:“朕惟烝庶之饥寒,远离父母妻子,劳于非业之作,卫于不居之宫,恐非所以佐阴阳之道也。其罢甘泉、建章宫卫,令就农。百宫各省费。条奏,毋有所讳。” 是岁,上复擢周堪为光禄勋,堪弟子张猛为光禄大夫、给事中,大见信任。 孝元皇帝上初元四年(丙子,公元前四五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效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赦汾阴徒。 孝元皇帝上初元五年(丁丑,公元前四四年) 春,正月,以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三月,上行幸雍,祠五畤。 夏,四月,有星孛于参。 上用诸儒贡禹等之言,诏太官毋日杀,所具各减半;乘舆秣马,无乏正事而已。罢角抵、上林宫馆希御幸者、齐三服官、北假田官、盐铁官、常平仓。博士弟子毋置员,以广学者。令民有能通一经者。皆复。省刑罚七十馀事。 陈万年卒。六月,辛酉,长信少府贡禹为御史大夫。禹前后言得失书数十上,上嘉其质直,多采用之。 匈奴郅支单于自以道远,又怨汉拥护呼韩邪而不助己,困辱汉使者乾江乃始等;遣使奉献,因求侍子。汉议遣卫司马谷吉送之,御史大夫贡禹、博士东海匡衡以为:“郅支单于乡化末醇,所在绝远,宜令使者送其子,至塞而还。”吉上书言:“中国与夷狄有羁縻不绝之义,今既养全其子十年,德泽甚厚,空绝而不送,近从塞还,示弃捐不畜,使无乡从之心,弃前恩,立后怨,不便。议者见前江乃无应敌之数,智勇俱困,以致耻辱,即豫为臣忧。臣幸得建强汉之节,承明圣之诏,宣谕厚恩,不宜敢桀。若怀禽兽心,加无道于臣,则单于长婴大罪,必遁逃远舍,不敢近边。没一使以安百姓,国之计,臣之愿也。愿送到庭。”上许焉。既到,郅支单于怒,竟杀吉等;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恐见袭击,欲远去。会康居王数为乌孙所困,与诸翕侯计,以为:“匈奴大国,乌孙素服属之。今郅支单于困在外,可迎置东边,使合兵取乌孙而立之,长无匈忧矣。”即使使到坚昆,通语郅支。郅支素恐,又怨乌孙,闻康居计,大说,遂与相结,引兵而西。郅支人众中寒道死,馀财三千人。到康居,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康居甚尊敬郅支,欲倚其威以胁诸国。郅支数借兵击乌孙,深入至谷城,杀略民人,驱畜产去。乌孙不敢追。西边空虚不居者五千里。 冬,十二月,丁末,贡禹卒。丁已,长信少府薛广德为御史大夫。 孝元皇帝上永光元年(戊寅,公元前四三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郊泰畤。视毕,因留射猎。薛广德上书曰:“窃见关东困极,人民流离。陛下日撞亡秦之钟,听郑、卫之乐,臣诚悼之。今士卒暴露,从官劳倦,愿陛下亟反宫,思与百姓同忧乐,天下幸甚!”上即日还。 二月,诏:“丞相、御史举质朴、敦厚、逊让、有行者,光禄岁以此科第郎、从官。” 三月,赦天下。 雨雪、陨霜,杀桑。秋,上酎祭宗庙,出便门,欲御楼船。薛广德当乘舆车,免冠顿首曰:“宜从桥。”诏曰:“大夫冠。”广德曰:“陛下不听臣,臣自刎,以血污车轮,陛下不得入庙矣!”上不说。先驱光禄大夫张猛进曰:“臣闻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听。”上曰:“晓人不当如是邪!”乃从桥。 九月,陨霜杀稼,天下大饥。丞相于定国,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御史大夫薛广德,俱以灾异乞骸骨。赐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太子太傅韦玄成为御史大夫。广德归,县其安车,以传示子孙为荣。 帝之为太子也,从太中大夫孔霸受《尚书》。及即位,赐霸爵关内侯,号褒成君,给事中。上欲致霸相位,霸为人谦退,不好权势,常称“爵位泰过,何德以堪之!”御史大夫屡缺,上辄欲用霸;霸让位,自陈至于再三。上深知其至诚,乃弗用。以是敬之,赏赐甚厚。 戊子,侍中,卫尉王接为大司马、车骑将军。 石显惮周堪、张猛等,数谮毁之。刘更生惧其倾危,上书曰:“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臣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凤皇来仪。至周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则日月薄食,水泉沸腾,山谷易处,霜降失节。由此观之,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陛下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今贤不肖浑殽,白黑不分,邪正杂糅,忠谗并进;章交公车,人满北军,朝臣舛午,胶戾乖剌,更相谗诉,转相是非;所以营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胜载,分曹为党,往往群朋将同心以陷正臣。正臣进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乱之机也;乘治乱之机,未知孰任,而灾异数见,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初元以来六年矣,按春秋六年之中,灾异未有稠如今者也。原其所以然者,由谗邪并进也;谗邪之所以并进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贤人而行善政,如或谮之,则贤人退而善政还矣。夫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持不断之意者,开群枉之门;谗邪进则众贤退,群枉盛则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则政日乱;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则政日治。昔者鲧、共工、驩兜与舜、禹杂处尧朝,周公与管、蔡并居周位,当是时,迭进相毁,流言相谤,岂可胜道哉!帝尧、成王能贤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荣华至今。孔子与季、孟偕仕于鲁,李斯与叔孙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贤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孙,故以大乱,污辱至今。故治乱荣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贤,在于坚固而不移。《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守善笃也。《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时而反,是反汗也;用贤未能三旬而退,是转石也。《论语》曰:‘见不善如探汤。’今二府奏佞诌不当在位,历年而不去。故出令则如反汗,用贤则如转石,去佞则如拨山,如此,望阴阳之调,不亦难乎!是以群小窥见间隙,缘饰文字,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哗于民间。故《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诚足愠也。昔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传相汲引,不为比周,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今佞邪与贤臣并交戟之内,合党共谋,违善依恶,歙歙訿々,数设危险之言,欲以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灾异之所以重至者也。自古明圣未有无诛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罚,孔子有两观之诛,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诚深思天地之心,览《否》、《泰》之卦,历周、唐之所 以为法,原秦、鲁之所消以为戒,考祥应之福。省灾异之祸,以揆当世之变,放远佞邪之党,坏散险诐之聚,杜闭群枉之门,方开众正之路,决断狐疑,分别犹豫,便是非炳然可知,则百异消灭而众祥并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显见其书,愈与许、史比而怨更生等。 是岁,夏寒,日青无光,显及许、史皆言堪、猛用事之咎。上内重堪,又患众口之浸润,无所取信。时长安令杨兴以材能幸,常称誉堪,上欲以为助,乃见问兴:“朝臣龂龂不可光禄勋,何邪?”兴者,倾巧士,谓上疑堪,因顺指曰:“堪非独不可于朝廷,自州里亦不可也!臣见众人闻堪与刘更生等谋毁骨肉,以为当诛;故臣前书言堪不可诛伤,为国养恩也。”上曰:“然此何罪而诛?今宜奈何?”兴曰:“臣愚以为可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勿令典事。明主不失师傅之恩,此最策之得者也。”上于是疑之。 司隶校尉琅邪诸葛丰始以特立刚直著名于朝,数侵犯贵戚,在位多言其短。后坐春夏系治人,徙城门校尉。丰于是上书告堪、猛罪,上不直丰,乃制诏御史:“城门校尉丰,前与光禄勋、光禄大夫猛在朝之时,数称言堪、猛之美。丰前为司隶校尉,不顺四时,修法度,专作苛暴以获虚威;朕不忍下吏,以为城门校尉。不内省诸己,而反怨堪、猛以求报举,告按无证之辞,暴扬难验之罪,毁誉恣意,不顾前言,不信之大也。朕怜丰之耆老,不忍加刑,其免为庶人!”又曰:“丰言堪、猛贞信不立,朕闵而不治,又惜其材能未有所效,其左迁堪为河东太守,猛槐里令。” 臣光曰:诸葛丰之于堪、猛,前誉而后毁,其志非为朝廷进善而去奸也,欲比周求进而已矣。斯亦郑朋、杨兴之流,乌在其为刚直哉!人君者,察美恶,辨是非,赏以劝善,罚以惩奸,所以为治也。使丰言得实,则丰不当绌;若其诬罔,则堪、猛何辜焉!今两责而俱弃之,则美恶、是非果何在哉! 贾捐之与杨兴善。捐之数短石显,以故不得官,稀复进见;兴新以材能得幸。捐之谓兴曰:“京兆尹缺,使我得见,言君兰,京兆尹可立得。”兴曰:“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使君房为尚书令,胜五鹿充宗远甚。”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兰为京兆,京兆,郡国首,尚书,百官本,天下真大治,士则不隔矣!”捐之复短石显,兴曰:“显方贵,上信用之;今欲进,第从我计,且与合意,即得入矣!”捐之即与兴共为荐显奏,称誉其美,以为宜赐爵关内侯,引其兄弟以为诸曹;又共为荐兴奏,以为可试守京兆尹。石显闻知,白之上,乃下兴、捐之狱,令显治之,奏“兴,捐之怀诈伪,更相荐誉,欲得大位,罔上不道!”捐之竟坐弃市,兴髡钳为城旦。 臣光曰:君子以正攻邪,犹惧不克。况捐之以邪攻邪,其能免乎! 徙清河王竟为中山王。 匈奴呼韩邪单于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其大臣多劝单于北归者。久之,单于竟北归庭,民众稍稍归之,其国遂定。 孝元皇帝上永光二年(己卯,公元前四二年) 春,二月,赦天下。 丁酉,御史大夫韦玄成为丞相;右扶风郑弘为御史大夫。 三月,壬戌朔,日有食之。 夏,六月,赦天下。 上问给事中匡衡以地震日食之变,衡上疏曰:“陛下躬圣德,开太平之路,闵愚吏民触法抵禁,比年大赦,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窃见大赦之后,奸邪不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随入狱,此殆导之未得其务也。今天下俗,贪财贱义,好声色,上侈靡,亲戚之恩薄,婚姻之党隆,苟合徼幸,以身设利;不改其原,虽岁赦之,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臣愚以为宜壹旷然大变其俗。夫朝廷者,天下之桢幹也。朝有变色之言,则下有争斗之患;上有自专之士,则下有不让之人;上有克胜之佐,则下有伤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此其本也。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说之也;贤者在位,能者布职,朝廷崇礼,百僚敬让,道德之行,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迁善日进而不自知也。《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今长安,天子之都,亲承圣化,然其习俗无以异于远方,郡国来者无所法则,或见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宜先正者也。臣闻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荡,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变则静者动,阳蔽则明者晻,水旱之灾随类而至。陛下祗畏天戒,哀闵元元,宜省靡丽,考制度,近忠正,远巧佞,以崇至仁,匡失俗,道德弘于京师,淑问扬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上说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 荀悦论曰:夫赦者,权时之宜,非常典也。汉兴,承秦兵革之后,大愚之世,比屋可刑,故设三章之法,大赦之令,荡涤秽流,与民更始,时势然也。后世承业,袭而不革,失时宜矣。若惠、文之世,无所赦之。若孝景之时,七国皆乱,异心并起,奸诈非一;及武帝末年,赋役繁兴,群盗并起,加以太子之事,巫蛊之祸,天下纷然,百姓无聊,人不自安;及光武之际,拨乱之后:如此之比,宜为赦矣。 秋,七月,陇西羌彡姐旁种反,诏召丞相韦玄成等入议。是时,岁比不登,朝廷方以为忧,而遭羌变,玄成等漠然,莫有对者。右将军冯奉世曰:“羌虏近在竟内背畔,不以时诛,无以威制远蛮,臣愿帅师讨之!”上问用兵之数,对曰:“臣闻善用兵者,役不再兴,粮不三载,故师不久暴而天诛亟决。往者数不料敌,而师至于折伤,再三发调,则旷日烦费,威武亏矣。今反虏无虑三万人,法当倍,用六万人。然羌戎,弓矛之兵耳,器不犀利,可用四万人。一月足以决。”丞相、御史、两将军皆以为:“民方收敛时未可多发,发万人屯守之,且足。”奉世曰:“不可。天下被饥馑,士马羸耗,守战之备久废不简,夷狄有轻边吏之心,而羌首难。今以万人分屯数处,虏见兵少,必不畏惧。战则挫兵病师,守则百姓不救,如此,怯弱之形见。羌人乘利,诸种并和,相扇而起,臣恐中国之役不得止于四万,非财币所能解也。故少发师而旷日,与一举而疾决,利害相万也。”固争之,不能得。有诏,益二千人。于是遣奉世将万二千人骑,以将屯为名,典属国任立、护军都尉韩昌为偏裨,到陇西,分屯三处。昌先遣两校尉与羌战,羌虏盛多,皆为所破,杀两校尉。奉世具上地形部众多少之计,愿益三万六千人,乃足以决事。书奏,天子大为发兵六万馀人。八月,拜太常弋阳侯任千秋为奋武将军以助之。冬,十月,兵毕至陇西,十一月,并进,羌虏大破,斩首数千级,馀皆走出塞。兵未决间,汉复发募士万人,拜定襄太守韩安国为建威将军,未进,闻羌破而还。诏罢吏士,颇留屯田,备要害处。
金缕曲 · 其二十三 · 乡校张灯,赋者迫和,勉强趋韵
灯共墙檠语。记昨朝、芒鞋蓑笠,冷风斜雨。月入宫槐槐影澹,化作槐花无数。恍不记、鳌头压处。不恨扬州吾不梦,恨梦中、不醉琼花露。空耿耿,吊终古。 千蜂万蝶春为主。怅何人、老忆江南,北朝开府。看取当年风景在,不待花奴催鼓。且未说、春丁分俎。一曲沧浪邀吾和,笑先生、尚是邯郸步。如秉苘,续残炬。
三国演义 · 第三十六回 · 玄德用计袭樊城 元直走马荐诸葛
却说曹仁忿怒,遂大起本部之兵,星夜渡河,意欲踏平新野。且说单福得胜回县,谓玄德曰:“曹仁屯兵樊城,今知二将被诛,必起大军来战。”玄德曰:“当何以迎之?”福曰:“彼若尽提兵而来,樊城空虚,可乘间夺之。”玄德问计。福附耳低言如此如此。玄德大喜,预先准备已定。忽报马报说:“曹仁引大军渡河来了。”单福曰:“果不出吾之料。”遂请玄德出军迎敌。两阵对圆,赵云出马唤彼将答话。曹仁命李典出阵,与赵云交锋。约战十数合,李典料敌不过,拨马回阵。云纵马追赶,两翼军射住,遂各罢兵归寨。李典回见曹仁,言:“彼军精锐,不可轻敌,不如回樊城。”曹仁大怒曰:“汝未出军时,已慢吾军心;今又卖阵,罪当斩首!”便喝刀斧手推出李典要斩;众将苦告方免。乃调李典领后军,仁自引兵为前部。次日鸣鼓进军,布成一个阵势,使人问玄德曰:“识吾阵势?”单福便上高处观看毕,谓玄德曰:“此八门金锁阵也。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们而人则亡。今八门虽布得整齐,只是中间通欠主持。如从东南角上生门击人,往正西景门而出,其阵必乱。”玄德传令,教军士把住阵角,命赵云引五百军从东南而入,径往西出。云得令,挺枪跃马,引兵径投东南角上,呐喊杀入中军。曹仁便投北走。云不追赶,却突出西门,又从西杀转东南角上来。曹仁军大乱。玄德麾军冲击,曹兵大败而退。单福命休追赶,收军自回。却说曹仁输了一阵,方信李典之言;因复请典商议,言:“刘备军中必有能者,吾阵竟为所破。”李典曰:“吾虽在此,甚忧樊城。”曹仁曰:“今晚去劫寨。如得胜,再作计议;如不胜,便退军回樊城。”李典曰:“不可。刘备必有准备。”仁曰:“若如此多疑,何以用兵!”遂不听李典之言。自引军为前队,使李典为后应,当夜二更劫寨。 却说单福正与玄德在寨中议事,忽信风骤起。福曰:“今夜曹仁必来劫寨。”玄德曰:“何以敌之?”福笑曰:“吾已预算定了。”遂密密分拨已毕。至二更,曹仁兵将近寨,只见寨中四围火起,烧着寨栅。曹仁知有准备,急令退军。赵云掩杀将来。仁不及收兵回寨,急望北河而走。将到河边,才欲寻船渡河,岸上一彪军杀到:为首大将,乃张飞也。曹仁死战,李典保护曹仁下船渡河。曹军大半淹死水中。曹仁渡过河面,上岸奔至樊城,令人叫门。只见城上一声鼓响,一将引军而出,大喝曰:“吾已取樊城多时矣!”众惊视之,乃关云长也。仁大惊,拨马便走。云长追杀过来。曹仁又折了好些军马,星夜投许昌。于路打听,方知有单福为军师,设谋定计。不说曹仁败回许昌。且说玄德大获全胜,引军入樊城,县令刘泌出迎。玄德安民已定。那刘泌乃长沙人,亦汉室宗亲,遂请玄德到家,设宴相待。只见一人侍立于侧。玄德视其人器宇轩昂,因问泌曰:“此何人?”泌曰:“此吾之甥寇封,本罗侯寇氏之子也;因父母双亡,故依于此。”玄德爱之,欲嗣为义子。刘泌欣然从之,遂使寇封拜玄德为父,改名刘封。玄德带回,令拜云长、翼德为叔。云长曰:“兄长既有子,何必用螟蛉?后必生乱。”玄德曰:“吾待之如子,彼必事吾如父,何乱之有!”云长不悦。玄德与单福计议,令赵云引一千军守樊城。玄德领众自回新野。 却说曹仁与李典回许都,见曹操,泣拜于地请罪,具言损将折兵之事。操曰:“胜负乃军家之常。但不知谁为刘备画策?”曹仁言是单福之计。操曰:“单福何人也?”程昱笑曰:“此非单福也。此人幼好学击剑;中平末年,尝为人报仇杀人,披发涂面而走,为吏所获;问其姓名不答,吏乃缚于车上,击鼓行于市,今市人识之,虽有识者不敢言,而同伴窃解救之。乃更姓名而逃,折节向学,遍访名师,尝与司马徽谈论。此人乃颍川徐庶,字元直。单福乃其托名耳。”操曰:“徐庶之才,比君何如?”昱曰:“十倍于昱。”操曰:“惜乎贤士归于刘备!羽翼成矣?奈何?”昱曰:“徐庶虽在彼,丞相要用,召来不难。”操曰:“安得彼来归?”昱曰:“徐庶为人至孝。幼丧其父,止有老母在堂。现今其弟徐康已亡,老母无人侍养。丞相可使人赚其母至许昌,令作书召其子,则徐庶必至矣。” 操大喜,使人星夜前去取徐庶母。不一日,取至,操厚待之。因谓之曰:“闻令嗣徐元直,乃天下奇才也。今在新野,助逆臣刘备,背叛朝廷,正犹美玉落于污泥之中,诚为可惜。今烦老母作书,唤回许都,吾于天子之前保奏,必有重赏。”遂命左右捧过文房四宝,令徐母作书。徐母曰:“刘备何如人也?”操曰:“沛郡小辈,妄称‘皇叔’,全无信义,所谓外君子而内小人者也。徐母厉声曰:“汝何虚诳之甚也!吾久闻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声素著,世之黄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真当世之英雄也。吾儿辅之,得其主矣。汝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乃反以玄德为逆臣,欲使吾几背明投暗,岂不自耻乎!”言讫,取石砚便打曹操。操大怒,叱武士执徐母出,将斩之。程昱急止之,入谏操曰:“徐母触忤丞相者,欲求死也。丞相若杀之,则招不义之名,而成徐母之德。徐母既死,徐庶必死心助刘备以报仇矣;不如留之,使徐庶身心两处,纵使助刘备,亦不尽力也。且留得徐母在,昱自有计赚徐庶至此,以辅丞相。”操然其言,遂不杀徐母,送于别室养之。程昱日往问候,诈言曾与徐庶结为兄弟,待徐母如亲母;时常馈送物件,必具手启。徐母因亦作手启答之。程昱赚得徐母笔迹,乃仿其字体,诈修家书一封,差一心腹人,持书径奔新野县,寻问“单福”行幕。军士引见徐庶。庶知母有家书至,急唤入问之。来人曰:“某乃馆下走卒,奉老夫人言语,有书附达。”庶拆封视之。书曰:“近汝弟康丧,举目无亲。正悲凄间,不期曹丞相使人赚至许昌,言汝背反,下我于缧绁,赖程昱等救免。若得汝降,能免我死。如书到日,可念劬劳之恩,星夜前来,以全孝道;然后徐图归耕故园,免遭大祸。吾今命若悬丝,专望救援!更不多嘱。”徐庶览毕,泪如泉涌。持书来见玄德曰:“某本颍川徐庶,字元直;为因逃难,更名单福。前闻刘景升招贤纳士,特往见之;及与论事,方知是无用之人,故作书别之。夤夜至司马水镜庄上,诉说其事。水镜深责庶不识主,因说刘豫州在此,何不事之?庶故作狂歌于市,以动使君;幸蒙不弃,即赐重用。争奈老母今被曹操奸计,赚至许昌囚禁,将欲加害。老母手书来唤,庶不容不去。非不欲效犬马之劳,以报使君;奈慈亲被执,不得尽力。今当告归,容图后会。”玄德闻言大哭曰:“子母乃天性之亲,元直无以备为念。待与老夫人相见之后,或者再得奉教。”徐庶便拜谢欲行。玄德曰:“乞再聚一宵,来日饯行。”孙乾密谓玄德曰:“元直天下奇才,久在新野,尽知我军中虚实。今若使归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操见元直不去,必斩其母。元直知母死,必为母报仇。力攻曹操也。”玄德曰:“不可。使人杀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绝其子母之道,不义也。吾宁死,不为不仁不义之事。”众皆感叹。 玄德请徐庶饮酒,庶曰:“今闻老母被囚,虽金波玉液不能下咽矣。”玄德曰:“备闻公将去,如失左右手,虽龙肝凤髓,亦不甘味。”二人相对而泣,坐以待旦。诸将已于郭外安排筵席饯行。玄德与徐庶并马出城,至长亭,下马相辞。玄德举杯谓徐庶曰:“备分浅缘薄,不能与先生相聚。望先生善事新主,以成功名。”庶泣曰:“某才微智浅,深荷使君重用。今不幸半途而别,实为老母故也。纵使曹操相逼,庶亦终身不设一谋。”玄德曰:“先生既去,刘备亦将远遁山林矣。”庶曰:“某所以与使君共图王霸之业者,恃此方寸耳;今以老母之故,方寸乱矣,纵使在此,无益于事。使君宜别求高贤辅佐,共图大业,何便灰心如此?”玄德曰:“天下高贤,无有出先生右者。”庶曰:“某樗栎庸材,何敢当此重誉。”临别,又顾谓诸将曰:“愿诸公善事使君,以图名垂竹帛,功标青史,切勿效庶之无始终也。”诸将无不伤感。玄德不忍相离,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辞曰:“不劳使君远送,庶就此告别。”玄德就马上执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会却在何日!”说罢,泪如雨下。庶亦涕泣而别。玄德立马于林畔,看徐庶乘马与从者匆匆而去。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将奈何?”凝泪而望,却被一树林隔断。玄德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树木。”众问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 正望间,忽见徐庶拍马而回。玄德曰:“元直复回,莫非无去意乎?”遂欣然拍马向前迎问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马谓玄德曰:“某因心绪如麻,忘却一语:此间有一奇士,只在襄阳城外二十里隆中。使君何不求之?”玄德曰:“敢烦元直为备请来相见。”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亲往求之。若得此人,无异周得吕望、汉得张良也。”玄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庶曰:“以某比之,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此人每尝自比管仲,乐毅;以吾观之,管、乐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玄德喜曰:“愿闻此人姓名。”庶曰:“此人乃琅琊阳都人,覆姓诸葛,名亮,字孔明,乃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其父名珪,字子贡,为泰山郡丞,早卒;亮从其叔玄。玄与荆州刘景升有旧,因往依之,遂家于襄阳。后玄卒,亮与弟诸葛均躬耕于南阳。尝好为《梁父吟》。所居之地有一冈,名卧龙冈,因自号为‘卧龙先生’。此人乃绝代奇才,使君急宜枉驾见之。若此人肯相辅佐,何愁天下不定乎!”玄德曰:“昔水镜先生曾为备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云莫非即‘伏龙、凤雏’乎?”庶曰:“凤雏乃襄阳庞统也。伏龙正是诸葛孔明。”玄德踊跃曰:“今日方知伏龙、凤雏之语。何期大贤只在目前!非先生言,备有眼如盲也!”后人有赞徐庶走马荐诸葛诗曰:“痛恨高贤不再逢,临岐泣别两情浓。片言却似春雷震,能使南阳起卧龙。”徐庶荐了孔明,再别玄德,策马而去。玄德闻徐庶之语,方悟司马德操之言,似醉方醒,如梦初觉。引众将回至新野,便具厚币,同关、张前去南阳请孔明。 且说徐庶既别玄德,感其留恋之情,恐孔明不肯出山辅之,遂乘马直至卧龙冈下,入草庐见孔明。孔明问其来意。庶曰:“庶本欲事刘豫州,奈老母为曹操所囚,驰书来召,只得舍之而往。临行时,将公荐与玄德。玄德即日将来奉谒,望公勿推阻,即展平生之大才以辅之,幸甚!”孔明闻言作色曰:“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说罢,拂袖而入。庶羞惭而退,上马趱程,赴许昌见母。正是:嘱友一言因爱主,赴家千里为思亲。 未知后事若何,下文便见。
水浒传 · 第一回 ·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诗曰: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 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 天香影里,玉簪朱履聚丹墀; 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 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 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 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 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 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 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 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驰驱紫陌中。 且说太尉洪信赍擎御诏,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 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 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 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 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著太乙真君; 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 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 趿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 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 阶砌下流水潺湲,墙院后好山环绕。 鹤生丹顶,龟长绿毛。 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 三清殿上,击金钟道士步虚; 四圣堂前,敲玉罄真人礼斗。 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 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瑙。 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自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著。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答道:「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不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捧御书丹诏,亲奉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著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太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著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 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 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 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岫, 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平极谓之顶, 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谓之穴, 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 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 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涧, 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 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 锥尖象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儠如平。 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 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 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气喘。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呀!」扑地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 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 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麀皆敛迹。 那大虫望著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諕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 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著,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 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太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往后便倒在盘陀石边。微闪开眼来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飙起,掣目电光生。 动荡则折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 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 那条大蛇,径抢到盘陀石边,朝著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栗子比馉饳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帻,却待再要上山去。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太尉定睛看时,只见那一个道童,倒骑著一头黄牛,横吹著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太尉看那道童时: 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 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 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 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昔日吕洞宾有首牧童诗道得好: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但见那个道童笑吟吟地骑着黄牛,横吹著那管铁笛,正过山来。洪太尉见了,便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认得我么?」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太尉连问数声,道童呵呵大笑,拿著铁笛,指著洪太尉说道:「你来此间,莫非要见天师么?」太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太尉再问道:「你不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著铁笛,转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吩咐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才惊諕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太尉拿著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著,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问太尉道:「曾见天师么?」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真人覆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旁边转出一个道童,骑著一头黄牛,吹著管铁笛,正过山来。我便问他:『那里来?识得俺么?』他道:『已都知了。』说天师吩咐,早晨乘鹤驾云,往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真人道:「太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太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猥獕?」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四方显化,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真人道:「太尉且请放心。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太尉见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留在上清宫中,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以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太尉大喜。许多人从跟随著,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驱邪殿。诸宫看遍,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隔子,门上使著胳膊大锁锁著,交叉上面贴著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檐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左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太尉指著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著许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锁用铜汁灌铸,谁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住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闻。」 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真人告道:「太尉,此殿决不敢开!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诸人不许擅开。」太尉笑道:「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疾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太尉大怒,指著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士限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众人把门推开,看里面时,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杳杳冥冥, 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 不分南北,怎辨东西? 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 人迹不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 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 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众人一齐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著,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一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著「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辏巧遇著洪信,岂不是天数?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 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碑上分明凿著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人来开。」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听。只得聚集众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太尉那里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扛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喇喇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 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 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 力士施威,飞锤击碎了始皇辇。 一风撼折千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到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攧翻无数。惊得洪太尉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 太尉问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那真人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神蛟。毕竟龙虎山真人说出甚么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浣溪沙
本词为感梦之作。全词描述梦境寻游情侣及离别之痛。“门隔”三句写梦游深闺情景。“旧梦”二字暗示词人梦游情侣居处已非一次,故言“旧”,正见其对情侣魂牵梦绕之眷怀深挚。“夕阳”句以燕归于夕阳黄昏之际,旧巢难觅,渲染一层暗淡气氛。“玉纤”句写词人来到情侣闺阁,她伸手为自己掀开帷帘相迎。下片写梦中离别。“落絮”句写词人与情侣离别时,正是暮春柳絮愁寂无声,冷雨淋漓如堕泪,既写离别时凄冷氛围,又象征了情侣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之状。“行云”之云影暗淡,遮住明月而月光朦胧,仿佛明月含羞。结句实为“情余言外,含蓄不尽”。
念奴娇 · 风帆更起
张孝祥与李氏是一对少年情侣,後来同居生下长子同之。他对这段风流韵事虽想长期隐瞒,但终不免要暴露,且不为封建礼教所容,故而不得不忍痛分离。词中缠绵悱恻的离愁别绪,就是倾诉真挚爱情生活遭受压抑的痛苦心情。 “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三句,点出了季节,暗示了送别的地点。在长江边,词人送别,不时地仰望着满天寥廓的秋色。一个“望”字,既刻画出送行者忧愁的神情,又表现出对行者扬帆离去的无限依恋的断肠心境。“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二句,由景入情。黄花,菊花,比喻李氏。这既符合时令,又借以抒发“风里落花谁是主”(李璟《浣溪沙》)的感慨。词人想起明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而彼此却在此时分别,再难团聚,情何以堪。因此心中愁绪更添。“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三句,由当时的送行转到想象别後途中情景。目送孤舟飘逝,已感到凄然欲绝,更何况随着江风和雾霭远去的行舟,今宵还不知道停靠在什么地方!正是两情缱绻,难以割舍“不如”二句,进一层写内在的思绪。“伊”,指李氏。随着物景的转换,词人心潮起伏。他多么想化身为江上的明月啊!张先《江南柳》词中写过:“愿身能似月华明,千里伴君行。”可是词人自恨不能如江月,不能在清夜光照情人,与之同行。上阕即景抒情,渲染离别的愁绪,写得委婉缠绵,一往情深。 下阕开头“船过采石江边”一句,笔力宕开,而意脉不断。采石,即采石矶,在安徽当涂县西牛渚山下。从这里上船是要经过采石矶的。紧接着“望夫山下”二句,词人想李氏到此一定会感慨古事的。安徽当涂有望夫山,靠近采石矶。这里有着美丽动人的望夫化石传说,也许她会从这感人的爱情故事中联想到夫妻情爱之深,因而对自己被遣归的不幸命运,不堪其悲苦吧!“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二句,反用南朝齐江袥故事。《南史·范雲传》载,江袥先求与范雲女为婚,以剪刀为聘。後贵显,范雲曰:“今将军化为凤凰,荆布之室,理隔华感。”因出剪刀还之,袥亦别婚他族。“荆布”典又本于後汉梁鸿妻孟光之荆钗布裙。孝祥与李氏私下结合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书生,後廷试中进士第一,虽已富贵怎忍抛弃这位曾经同甘共苦的贤妻呢!这是他心中痛苦的呼唤,也是对遣归李氏的悔恨和自责。“默想音容,遥怜儿女,独立衡皋暮”三句,揭示蕴藏内心复杂的意绪。词人在暮色苍茫中独立在长着香草的水边高地上,凝望着远去的行舟,脑海里既浮现起她的音容声貌,悲恨满脸;又遥念着幼稚的儿子。正是牵肠挂肚,思绪难平。 歇拍“桐乡君子,念予憔悴如许”二句,情意萦纡,缠绵悱恻。桐乡,春秋时桐国地,在今安徽桐城县北,这里即指桐城。由于孝祥对遗弃李氏讳莫如深,所以不能用当时的地名来泄露她的真实去处。词人唯一希求的是,桐乡的君子,想到他在这里心身憔悴而能体谅被迫拆散的苦衷。 这首送人词一气舒卷,倾吐词人与恩爱情侣分离的哀怨愁恨,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这不仅表现在从江边送别到明日重阳的时空转换,加深了离愁的思维程度,而且感情真挚,柔肠百转,所写离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上神宗皇帝书
熙宁四年二月某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 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灯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稿私室,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幡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狄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服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与?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雠。聚散之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稿,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理之必然,不可逭之灾也。其为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则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已也。”惟商鞅变法,不顾人心,虽能骤至富彊,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失也;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狥,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馀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小人则以其意度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刻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可胜言。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顾。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则无其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今岁之人皆虚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馀辈,求利之器也。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故臣以为,消谗慝以召和气,复人心而安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使罢之而利不兴,害不除,则勿罢;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 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名。智者所国,贵于无迹,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者,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 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轲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违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 今上自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馀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 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至孝武,以为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村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公私劳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时张说、杨瑒、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馀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陛下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何尝言“长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縻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略尽矣。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 凡有擘画,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才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功役,当得何罪。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何则?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苟欲兴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田之讼,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谷,岂不难哉? 又欲官卖所在房场,以充衙前雇直。虽有长役,更无酬劳。长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官于四方者,用力之馀,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雕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犯,大率处死,然逃军常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 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别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则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之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两税之外,生出科名。万一后世不幸,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毒,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其说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而民无所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尔,何名役之?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降,毋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兊。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于今几日,议论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 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嬴馀,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巳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馀,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已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民自足,无专斗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 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必然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在陜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常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今虽未至于此,亦望陛下审听而已。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与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予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不告其主而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嬉,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狥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 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的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 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以此而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収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 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尫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尫羸而无害,及其巳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道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太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德宗初即位,擢崔佑甫为相,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蔼然,天下相望。庶几贞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 我仁祖之驭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馀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 且天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含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拜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诸难,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侯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资,以先主君臣之契,尚须虑此,况其他乎?世尝谓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以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昔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矣。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用之晚成,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材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贤相,发愤而死,纷更政令,天下骚然,及至七国发难,而错之术亦穷矣。文景优劣,于斯可见。 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肯以侥幸自名,则其不得者必皆以沉沦为叹,使天下常调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计析毫厘,其间一事声牙,常至终身沦弃,今乃以一人之荐举而与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者。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隘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酧其劳,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馀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巳振监司之体,各坏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 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浄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末,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弊,我国家租赋籍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 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争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 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馀,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而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礼典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 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风采,消委之馀,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患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有亡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羮,同如济水。孙宝有言:“周公大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袵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得以知觉?” 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无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刋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筭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词。至于所献之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毋若商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数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哉?臣天赐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巳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其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昼,表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坏不能巳,卒进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水浒传 · 第六十四回 · 呼延灼夜月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古风一首: 古来豪杰称三国,西蜀东吴魏之北。 卧龙才智谁能如,吕蒙英锐真奇特。 中间虎将无人比,勇力超群独关羽。 蔡阳斩首付一笑,芳声千古传青史。 岂知世乱英雄亡,后代贤良有孙子。 梁山兵困北京危,万姓荒荒如乱蚁。 梁公请救赴京师,玉殿丝纶传睿旨。 前军后合狼虎威,左文右武生光辉。 中军主将是关胜,昂昂志气烟云飞。 黄金铠甲寒光迸,水银盔展兜鍪重。 面如重枣美须髯,锦征袍上蟠双凤。 衬衫淡染鹅儿黄,雀靴雕弓金镞莹。 紫骝骏马猛如龙,玉勒锦鞍双兽并。 宝刀灿灿霜雪光,冠世英雄不可当。 除此威风真莫比,重生义勇武安王。 话说这篇古风,单道蒲东关胜,这人惯使口大刀,英雄盖世,义勇过人。当日辞了太师,统领着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 话分两头。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北京攻打城池不下。李成、闻达那里敢出对阵。索超箭疮又未平复,亦无人出战。宋江见攻打城子不破,心中纳闷:离山已久,不见输赢。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点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猛然想起围城已久,不见有救军接应。戴宗回去,又不见来。默然觉得神思恍惚,寝食不安。便叫小校请军师来计议。吴用到得中军帐内,与宋江商量道:“我等众军围许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城中又不敢出战。眼见的梁中书使人去京师告急,他丈人蔡太师必然有救军到来。中间必有良将。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危,反去取我梁山大寨,此是必然之理。兄长不可不虑。我等先着军士收拾,未可都退。”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寨中头领主张不定。请兄长、军师早早收兵回来,且解山寨之难。”吴用道:“虽然如此,不可急还。今夜晚间,先教步军前行;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城中知道我等退军,必然追赶。若不如此,我兵先乱。”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传令便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右边埋伏。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着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数里远近。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其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一面传令前队退兵,倒拖旌旗,不鸣战鼓,却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自然退回。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巳牌前后,方才鸣金收军。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手拖旗幡,肩担刀斧,人起还山之意,马嘶归寨之声,纷纷滚滚,拔寨都起。城上看了仔细,报与梁中书知道:“梁山泊军马,今日尽数收兵,都回去了。”梁中书听的,随即唤李成、闻达商议。闻达道:“眼见的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穴,慌忙归去。可以乘势追杀,必擒宋江。”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赍东京文字,约会引兵去取贼巢。他若退兵,可以立追。梁中书便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赶宋江军马。 且说宋江引兵退回,见城中调兵追赶,舍命便走,直退到飞虎峪那边。只听的背后火炮齐响。李成、闻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后面只见旗幡对刺,战鼓乱鸣。李成、闻达火急回军。左手下撞出小李广花荣,右手下撞出豹子头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杀来。措手不及,知道中了奸计,火速回军。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着一支马军,大杀一阵。杀的李成、闻达金盔倒纳,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宋江军马次第而回。早转近梁山泊边,却好迎着丑郡马宣赞拦路。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下寨。暗地使人从偏僻小路,赴水上山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有诗为证: 宋江振旅暂回营,飞虎坡前暗伏兵。 杀得李成无处走,倒戈弃甲入京城。 且说水寨内头领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跳张顺当时议定:“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不曾建功,只看着别人夸能说会,倒受他气。如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拿关胜,立这件大功。众兄弟面上也好争口气。”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只管的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耻笑。”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月日能勾建功?你不去便罢,我今夜自去。”张顺苦谏不听。当夜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着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抵旱路。此时约有二更时分。 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面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关胜听了,微微冷笑:“盗贼之徒,不足与吾对敌。”当时暗传号令,教众军俱各如此准备,“贼兵入寨,帐前一声锣响,四下各自捉人。”三军得令,各自潜伏。 且说张横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径奔中军,望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拈髭髯坐看兵书。张横暗喜,手搦长枪,抢入帐房里来。傍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吓的张横倒拖长枪,转身便走。四下里伏兵乱起。可怜会水张横,怎脱平川罗网。二三百人不曾走的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关胜看了,笑骂:“无端草贼,小辈匹夫,安敢侮吾!”将张横陷车盛了,其余者尽数监了,“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不负宣赞举荐之意。” 不说关胜捉了张横。却说水寨内三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议,使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只见张顺到来报说:“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死同生,吉凶相救。你是他嫡亲兄弟,却怎地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怎见宋公明哥哥?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张顺道:“为不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八段!”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的是。”张顺说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当夜四更,点起大小水寨头领,各驾船只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岸上小军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关胜笑道:“无见识贼奴,何足为虑!”随即唤首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且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后,呐声喊,抢入寨来,只见寨内枪刀竖立,旌旗不倒,并无一人。三阮大惊,转身便走。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八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叠叠围裹将来。张顺见不是头,扑同地先跳下水去。三阮夺路便走,急到的水边。后军赶上,挠钩齐下,套索飞来,把这活阎罗阮小七搭住,横拖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的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之中。且说水军报上梁山泊来,刘唐便使张顺从水路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宋江便与吴用商议,怎生退的关胜。吴用道:“来日决战,且看胜败如何。”说犹未了,猛听得战鼓齐鸣,却是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宋江举众出迎。门旗开处,宣赞出马。怎生打扮?但见: 征袍穿蜀锦,铠甲露银花。金盔凤翅披肩,抹绿云靴护腿。马蹄荡起红尘,刀面平铺秋水。满空杀气从天降,一点朱缨滚地来。 宋江看了宣赞在门旗下勒战,便唤首将:“那个出马先拿这厮?”只见小李广花荣拍马持枪,直取宣赞。宣赞舞刀来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宣赞赶来,花荣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侧坐雕鞍,轻舒猿臂,翻身一箭。宣赞听的弓弦响,却好箭来,把刀只一隔,铮地一声响,射在刀面上。花荣见一箭不中,再取第二枝箭,看的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镫里藏身,又躲过了。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霍然勒回马,跑回本阵。花荣见他不赶来,连忙便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后心较近,再射一箭。只听得铛地一声响,却射在背后护心镜上。宣赞慌忙驰马入阵,便使人报与关胜。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过战马来。那匹马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纯是火炭般赤,拴一副皮甲,束三条肚带。关胜全装披挂,绰刀上马,直临阵前。门旗开处,便乃出马。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汉国功臣苗裔,三分良将玄孙。绣旗飘挂动天兵,金甲绿袍相称。赤兔马腾腾紫雾,青龙刀凛凛寒冰。蒲东郡内产英雄,义勇大刀关胜。 宋江看了关胜一表非俗,与吴用暗暗地喝采,回头与众多良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说言未了,林冲忿怒,便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了锐气。军师何故灭自己威风!”说罢,便挺枪出马,直取关胜。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汝等怎敢背负朝廷!单要宋江与吾决战。”宋江在门旗下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到此谨参,惟将军问罪。”关胜道:“汝为俗吏,安敢背叛朝廷?”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设除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大喝:“天兵到此,尚然抗拒!巧言令色,怎敢瞒吾!若不下马受降,着你粉骨碎身!”霹雳火秦明听得,大怒,手舞狼牙棍,纵坐下马,直抢过来。关胜也纵马出迎,来斗秦明。林冲怕他夺了头功,猛可里飞抢过来,径奔关胜。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宋江看了,恐伤关胜,便教鸣金收军。林冲、秦明回马阵前,说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宋江道:“贤弟,我等忠义自守,以强欺弱,非所愿也。纵使阵上捉他,此人不伏,亦乃惹人耻笑。吾看关胜英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林冲,秦明都不喜欢。当日两边各自收兵。 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主何意?”却教小军推出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驰名,都称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你这厮不知礼义之人,如何省的!”关胜低头不语,且教推过陷车。当晚寨中纳闷,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立观月色满天,霜华遍地,嗟叹不已。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器,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关胜看了,有些面熟,灯光之下略也认得,便问是谁。那人道:“乞退左右。”关胜道:“不妨。”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先前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失陷了军机,不能还乡。听得将军到来,不胜之喜。早间宋江在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此人素有归顺之意,无奈众贼不从,暗与呼延灼商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将军若是听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着快马,从小路直入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赴京师,共立功勋。”关胜听罢大喜,请入帐,置酒相待。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从贼无辜。二人递相剖露衷情,并无疑心。次日,宋江举众搦战。关胜与呼延灼商议:“今日可先赢首将,晚间可行此计。”有诗为证: 亡命呼延计最奇,单人匹马夜逃归。 阵前假意鞭黄信,钩起梁山旧是非。 且说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彼各上马,都到阵前。宋江见了,大骂呼延灼道:“我不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回道:“汝等草寇,成何大事!”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仗丧门剑,驱坐下马,直奔呼延灼。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落马下。宋江阵上众军,抢出来扛了回去。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呼延灼道:“不可追掩,恐吴用那厮广有神机。若还赶杀,恐贼有计。”关胜听了,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待,动问镇三山黄信之事。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今日先杀此贼,挫灭威风。今晚偷营,必然成事。”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接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一齐乘马。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着。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伏路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后走。”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碗红灯。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人马。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转出山嘴,又听得树林边脑后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投大寨里来。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支军马截住郝思文,回头厮杀。月光之下,遥见郝思文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千丈凌云豪气,一团筋骨精神。横枪跃马荡征尘,四海英雄难近。身着战袍锦绣,七星甲挂龙鳞。天丁元是郝思文,飞马当前出阵。 林冲大喝道:“你主将关胜中计被擒,你这无名小将,何不下马受缚!”郝思文大怒,直取林冲。二马相交,斗无数合,花荣挺枪助战。郝思文势力不加,回马便走。肋后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红绵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步军向前一齐捉住,解投大寨。话分两处。这边秦明、孙立自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当路正逢此人。丑郡马宣赞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卷缩短黄须发,凹兜黑墨容颜。睁开怪眼似双环,鼻孔朝天仰见。手内钢刀耀雪,护身铠甲连环。海骝赤马锦鞍鞯,郡马英雄宣赞。 当下宣赞出马,大骂:“草贼匹夫,当我者死,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赞。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宣赞慌张,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马来。三军齐喊一声,向前捉住。再有扑天雕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军人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 天晓,宋江会众上山。此时东方渐明,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投解来。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关胜连忙答礼,闭口无言,手足无措。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关胜看了一般头领,义气深重,回顾与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若何?”二人答道:“并听将令。”关胜道:“无面还京,俺三人愿早赐一死。”宋江道:“何故发此言?将军倘蒙不弃微贱,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今日我等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愿在帐下为一小卒。”宋江大喜。当日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其余各自四散。投降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一边差薛永赍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小。都不在话下。 宋江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只过今晚,来日再起军兵,去打北京,必然成事。”关胜便起身说道:“小将无可报答不杀之罪,愿为前部。”宋江大喜。次日早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先锋。其余原打北京头领,不缺一个。再差李俊、张顺将带水战盔甲随去,以次再望北京进发。 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只见探马报道:“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伙了。梁山泊军马见今又到。”梁中书听得,唬得目瞪痴呆,手脚无措。只见索超禀复道:“前者中贼冷箭,今番且复此仇。”随即赏了索超,便教引本部人马,争先出城,前去迎敌。李成、闻达随后调军接应。其时正是仲冬天气,时候正冷,连日彤云密布,朔风乱吼。宋江兵到,索超直至飞虎峪下寨。次日引兵迎敌。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处看关胜厮杀。三通战鼓罢,关胜出阵。只见对面索超出马。怎生打扮?有诗为证: 生居河北最英雄,累与朝廷立大功。 双凤袍笼银叶铠,飞鱼袋插铁胎弓。 勇如袁达安齐国,壮若灵神劈华峰。 马上横担金蘸斧,索超名号急先锋。 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背反的大刀关胜。”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径奔关胜。关胜也拍马舞刀来迎。两个斗不十合,李成正在中军,看见索超斧怯,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五骑搅做一块。宋江在高阜处看见,鞭梢一指,大军卷杀过去。李成军马大败亏输,杀得七断八绝,连夜退入城去,坚闭不出。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住军马。 次日,索超亲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戏战。他若追来,乘势便退。此时索超又得了这一阵,欢喜入城。当晚彤云四合,纷纷雪下。吴用已有计了,暗差步军去北京城外,靠山边河路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是夜雪急风严,平明看时,约有二尺深雪。城上望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栅立不定。索超看了,便点三百军马,就时追出城来。宋江军马四散奔波而走。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边来。这里一边是路,一边是涧。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去了,向着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听了,不顾身体,飞马抢过阵来。山背后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攧将下去。后面伏兵齐起。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正是:烂银深盖藏圈套,碎玉平铺作陷坑。毕竟急先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孟子 · 第十二卷 · 告子下 · 第八节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红楼梦 · 第九十三回 ·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像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贾琏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有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贾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写着“二老爷密启”。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得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像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饭没吃完,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像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着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若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叫人去唤赖大。 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与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像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菩萨蛮 · 问君何事轻离别
这首词上阕描写了词人对亲人的思念,发出了离多会少的喟叹,下阕则通过啼鹃、旧事等语词,使感慨更为深沉。全词行文凄婉闲丽,抒发了词人身处他乡的孤独、伤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