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精选作品推荐
满江红 · 和郭沫若同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维摩诘经 · 见阿佛品第十二
尔时,世尊问维摩诘:‘汝欲见如来,为以何等观如来乎?’维摩诘言:‘如自观身实相,观佛亦然。我观如来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不观色,不观色如,不观色性。不观受想行识,不观识如,不观识性,非四大起,同于虚空。六入无积,眼耳鼻舌身心已过;不在三界,三垢已离。顺三脱门,具足三明,与无明等。不一相,不异相,不自相,不他相,非无相,非取相。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而化众生。观于寂灭,亦不永灭。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无晦无明,无名无相,无强无弱,非净非秽。不在方,不离方;非有为,非无为。无示无说。不施不悭,不戒不犯,不忍不恚,不进不怠,不定不乱,不智不愚,不诚不欺,不来不去,不出不入,一切言语道断。非福田,非不福田;非应供养,非不应供养;非取非舍。非有相,非无相。同真际,等法性。不可称,不可量,过诸称量。非大非小,非见非闻,非觉非知,离众结缚。等诸智,同众生,于诸法无分别。一切无得无失,无浊无恼,无作无起,无生无灭。无畏无忧,无喜无厌。无已有,无当有,无今有。不可以一切言说分别显示。世尊!如来身为若此,作如是观。以斯观者,名为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 尔时,舍利弗问维摩诘:‘汝于何没?而来生此?’维摩诘言:‘汝所得法有没生乎?’舍利弗言:‘无没生也。’ ‘若诸法无没生相,云何问言:“汝于何没?而来生此?”于意云何?譬如幻师,幻作男女,宁没生耶?’舍利弗言:‘无没生也。汝岂不闻佛说诸法如幻相乎?’答曰:‘如是!若一切法如幻相者!云何问言:“汝于何没?而来生此?”舍利弗!没者为虚诳法,坏败之相;生者为虚诳法,相续之相。菩萨虽没不尽善本,虽生不长诸恶。’ 是时,佛告舍利弗:‘有国名妙喜,佛号无动。是维摩诘于彼国没,而来生此。’舍利弗言:‘未曾有也!世尊,是人乃能舍清净土,而来乐此多怒害处。’维摩诘语舍利弗:‘于意云何?日光出时与冥合乎?’答言:‘不也。日光出时,则无众冥。’维摩诘言:‘夫日何故行阎浮提?’答曰:‘欲以明照,为之除冥。’维摩诘言:‘菩萨如是,虽生不净佛土,为化众生,不与愚闇而共合也,但灭众生烦恼闇耳!’ 是时大众渴仰,欲见妙喜世界无动如来,及其菩萨声闻之众。佛知一切众会所念,告维摩诘言:‘善男子!为此众会,现妙喜国无动如来,及诸菩萨声闻之众,众皆欲见。’ 于是维摩结心念:吾当不起于座,接妙喜国,铁围山川溪谷江河,大海泉源,须弥诸山,及日月星宿天龙鬼神梵天等宫,并诸菩萨声闻之众,城邑聚落,男女大小,乃至无动如来,及菩提树,诸妙莲华,能于十方作佛事者;三道宝阶从阎浮提,至忉利天,以此宝阶,诸天来下,悉为礼敬无动如来,听受经法。阎浮提人,亦登其阶,上升忉利,见彼诸天。妙喜世界成就如是无量功德,上至阿迦尼吒天,下至水际;以右手断取,如陶家轮,入此世界,犹持华鬘,示一切众。作是念已,入于三昧,现神通力,以其右手断取妙喜世界,置于此土。 彼得神通菩萨及声闻众,并余天人,俱发声言:‘唯然世尊!谁取我去!愿见救护。’无动佛言:‘非我所为,是维摩诘神力所作。’其余未得神通者,不觉不知己之所往。妙喜世界,虽入此土,而不增减,于是世界亦不迫隘,如本无异。 尔时,释迦牟尼佛告诸大众:‘汝等且观妙喜世界无动如来,其国严饰,菩萨行净,弟子清白。’皆曰:‘唯然已见。’佛言:‘若菩萨欲得如是清净佛土,当学无动如来所行之道。’现此妙喜国时,娑婆世界十四那由他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皆愿生于妙喜佛土。释迦牟尼佛即记之曰:‘当生彼国。’时妙喜世界于此国土所应饶益,其事讫已,还复本处,举众皆见。 佛告舍利弗:‘汝见此妙喜世界及无动佛不?’‘唯然已见,世尊!愿使一切众生得清净土,如无动佛;获神通力,如维摩结。世尊!我等快得善利,得见是人亲近供养。其诸众生,若今现在,若佛灭后,闻此经者,亦得善利;况复闻已信解,受持读诵解说,如法修行。若有手得是经典者,便为已得法宝之藏;若有读诵解释其义,如说修行,则为诸佛之所护念;其有供养如是人者,当知则为供养于佛;其有书持此经卷者,当知其室有如来;若闻是经能随喜者,斯人则为趣一切智;若能信解此经,乃至一四句偈,为他说者,当知此人,即是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
三国演义 · 第四十三回 ·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
却说鲁肃、孔明辞了玄德、刘琦,登舟望柴桑郡来。二人在舟中共议、鲁肃谓孔明曰:“先生见孙将军,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孔明曰:“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及船到岸,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先自往见孙权。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闻鲁肃回,急召入问曰:“子敬往江夏,体探虚实若何?”肃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禀。”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操昨遣使赍文至此,孤先发遣来使,现今会众商议未定。”肃接檄文观看。其略曰:“孤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鲁肃看毕曰:“主公尊意若何?”权曰:“未有定论。”张昭曰:“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以愚之计,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众谋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孙权沉吟不语。张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孙权低头不语。 须臾,权起更衣,鲁肃随于权后。权知肃意,乃执肃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肃曰:“恰才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权曰:“何以言之?”肃曰:“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正与吾见相同。此天以子敬赐我也!但操新得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恐势大难以抵敌。”肃曰:“肃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主公可问之,便知虚实。”权曰:“卧龙先生在此乎?”肃曰:“现在馆驿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肃领命而去。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孔明笑曰:“亮自见机而变,决不有误。”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是何主见?”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刘琮孺子,听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时也。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孔明听罢,哑然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譬如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尫羸已极之时也,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教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虞翻不能对。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步骘默然无语。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桔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刘豫州堂堂帝胄,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陆绩语塞。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孔明视之,乃严酸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孔明视其人,乃汝阳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程德枢不能对。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时座上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礼也。曹操大军临境,不思退敌之策,乃徒斗口耶!”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粮官。当时黄盖谓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孔明曰:“诸君不知世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孔明施礼。瑾曰:“贤弟既到江东,如何不来见我?”孔明曰:“弟既事刘豫州,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私。望兄见谅。”瑾曰:“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说罢自去。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孔明点头应诺。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迎,优礼相待。施礼毕,赐孔明坐。众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看他讲话。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献茶已毕,孙权曰:“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见,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必深知彼军虚实。”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相持。”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非诈也。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平了袁绍,又得五六十万;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以此计之,不下一百五十万。亮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鲁肃在旁,闻言失色,以目视孔明;孔明只做不见。权曰:“曹操部下战将,还有多少?”孔明曰:“足智多谋之士,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千人。”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乎?”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权曰:“若彼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将军不肯听从。”权曰:“愿闻高论。”孔明曰:“向者宇内大乱,故将军起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除大难,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荆州,威震海内;纵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权未及答。孔明又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曰:“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操?”孔明曰:“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即面责。先生之言,藐视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我自有破曹之计,彼不问我,我故不言。”肃曰:“果有良策,肃当请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则皆为齑粉矣!”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权。权怒气未息,顾谓肃曰:“孔明欺吾太甚!”肃曰:“臣亦以此责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便同鲁肃重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权见孔明,谢曰:“适来冒渎威严,幸勿见罪。”孔明亦谢曰:“亮言语冒犯,望乞恕罪。”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豫州与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吴之地,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孔明曰:“豫州虽新败,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惫;近追豫州,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操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今将军诚能与豫州协力同心,破曹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惟将军裁之。”权大悦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吾意已决,更无他疑。即日商议起兵,共灭曹操!”遂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张昭知孙权欲兴兵,遂与众议曰:“中了孔明之计也!”急入见权曰:“昭等闻主公将兴兵与曹操争锋。主公自思比袁绍若何?曹操向日兵微将寡,尚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岂可轻敌?若听诸葛亮之言,妄动甲兵,此所谓负薪救火也。”孙权只低头不语。顾雍曰:“刘备因为曹操所败,故欲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为其所用乎;愿听子布之言。”孙权沉吟未决。张昭等出,鲁肃入见曰:“适张子布等,又劝主公休动兵,力主降议,此皆全躯保妻子之臣,为自谋之计耳。原主公勿听也。”孙权尚在沉吟。肃曰:“主公若迟疑,必为众人误矣。”权曰:“卿且暂退,容我三思。”肃乃退出。时武将或有要战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议论纷纷不一。且说孙权退入内宅,寝食不安,犹豫不决。吴国太见权如此,问曰:“何事在心,寝食俱废?”权曰:“今曹操屯兵于江汉,有下江南之意。问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战者。欲待战来,恐寡不敌众;欲待降来,又恐曹操不容:因此犹豫不决。”吴国太曰:“汝何不记吾姐临终之语乎?”孙权如醉方醒,似梦初觉,想出这句话来。正是:追思国母临终语,引得周郎立战功。 毕竟说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此诗作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返回洛阳,同时白居易从苏州返洛阳,二人在扬州初逢时,白居易在宴席上作诗赠与刘禹锡,刘禹锡也写诗作答。首联概写谪守巴楚、度尽劫难的经历。“凄凉地”、“弃置身”,虽语含哀怨,却在感伤中不失沉雄,凄婉中尤见苍劲。二联感叹旧友凋零、今昔异貌。“闻笛赋”、“烂柯人”,借典寄慨,耐人寻味。三联展示的却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寄寓在其中的是新陈代谢的进化思想和辩证地看待自己的困厄的豁达襟怀;在手法上,它则将诗情、画意、哲理熔于一炉,以形象的画面表现抽象的哲理,旨趣隽永。尾联顺势而下,请白氏举杯痛饮,藉以振奋精神。全诗感情真挚,起伏跌宕,沉郁中见豪放,不仅反映了深刻的人生哲理,也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水浒传 · 第五十五回 ·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诗曰: 幼辞父母去乡邦,铁马金戈入战场。 截发为绳穿断甲,扯旗作带裹金疮。 腹饥惯把人心食,口渴曾将虏血尝。 四海太平无事业,青铜愁见鬓如霜。 话说这八句诗,专道武将不容易得做。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诚有此言也。且说高太尉问呼延灼道:“将军所保何人,可为先锋?”呼延灼禀道:“小人举保陈州团练使,姓韩名滔,原是东京人氏,曾应过武举出身,使一条枣木槊,人呼为百胜将军。此人可为正先锋,又有一人,乃是颍州团练使,姓彭名玘,亦是东京人氏,乃累代将门之子,使一口三尖两刃刀,武艺出众,人呼为天目将军。此人可为副先锋。”高太尉听了,大喜道:“若是韩、彭二将为先锋,何愁狂寇哉!”当日高太尉就殿帅府押了两道牒文,着枢密院差人星夜往陈、颍二州调取韩滔、彭玘,火速赴京。不旬日之间,二将已到京师,径来殿帅府参见了太尉并呼延灼。 次日,高太尉带领众人,都往御教场中,敷演武艺。看军了当,却来殿帅府,会同枢密院官,计议军机重事。高太尉问道:“你等三路,总有多少人马?”呼延灼答道:“三路军马计有五千,连步军数及一万。”高太尉道:“你三人亲自回州,拣选精锐马军三千,步军五千,约会起程,收剿梁山泊。”呼延灼禀道:“此三路马步军兵,都是训练精熟之士,人强马壮,不必殿帅忧虑。但恐衣甲未全,只怕误了日期,取罪不便,乞恩相宽限。”高太尉道:“既是如此说时,你三人可就京师甲仗库内,不拘数目,任意选拣衣甲盔刀,关领前去,务要军马整齐,好与对敌。出师之日,我自差官来点视。”呼延灼领了钧旨,带人往甲仗库关支。呼延灼选讫铁甲三千副,熟皮马甲五千副,铜铁头盔三千顶,长枪二千根,衮刀一千把,弓箭不计其数,火炮、铁炮五百余架,都装载上车。临辞之日,高太尉又拨与战马三千匹。三个将军各赏了金银段匹,三军尽关了粮赏。呼延灼与韩滔、彭玘都与了必胜军状,辞别了高太尉并枢密院等官。三人上马,都投汝宁州来。 于路无话。到得本州,呼延灼便道:“韩滔、彭玘各往陈、颍二州,起军前来汝宁会合。”不勾半月之上,三路兵马都已完足。呼延灼便把京师关到衣甲盔刀,旗枪鞍马,并打造连环铁铠军器等物,分俵三军已了,伺候出军。高太尉差到殿帅府两员军官,前来点视。犒赏三军已罢,呼延灼摆布三路兵马出城。端的是: 鞍上人披铁铠,坐下马带铜铃。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弓弯鹊画,飞鱼袋半露龙梢;箭插雕翎,狮子壶紧拴豹尾。人顶深盔垂护项,微漏双睛;马披重甲带朱缨,单悬四足。开路人兵,齐担大斧;合后军将,尽拈长枪。惯战儿郎,个个英雄如子路;能征士卒,人人斗胆似姜维。数千甲马离州城,三个将军来水泊。 当下起军,摆布兵马出城。前军开路韩滔,中军主将呼延灼,后军催督彭玘,马步三军人等,浩浩杀奔梁山泊来。 却说梁山泊远探报马径到大寨,报知此事。聚义厅上,当中晁盖、宋江,上首军师吴用,下首法师公孙胜,并众头领,各与柴进贺喜,终日筵宴。听知报道汝宁州双鞭呼延灼引着军马到来征进,众皆商议迎敌之策。吴用便道:“我闻此人祖乃开国功臣河东名将呼延赞之后,嫡派子孙。此人武艺精熟,使两条铜鞭,人不可近。必用能征敢战之将,先以力敌,后用智擒。”说言未了,黑旋风李逵便道:“我与你去捉这厮!”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我自有调度。可请霹雳火秦明打头阵,豹子头林冲打第二阵,小李广花荣打第三阵,一丈青扈三娘打第四阵,病尉迟孙立打第五阵。将前面五阵一队队战罢,如纺车般转作后军。我亲自带引十个弟兄,引大队人马押后。左军五将:朱仝、雷横、穆弘、黄信、吕方;右军五将:杨雄、石秀、欧鹏、马麟、郭盛。水路中,可请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弟兄驾船接应。却叫李逵与杨林引步军分作两路,埋伏救应。”宋江调拨已定,前军秦明早引人马下山,向平川旷野之处,列成阵势。此时虽是冬天,却喜和暖。等候了一日,早望见官军到来。先锋队里百胜将韩滔领兵扎下寨栅,当晚不战。 次日天晓,两军对阵。三通画角鸣处,聒天般擂起战鼓来。宋江队里,门旗下捧出霹雳火秦明,出到阵前,马上横着狼牙棍。望对阵门旗开处,先锋韩滔出马。怎生模样?有八句诗为证。但见: 韬略传家远,胸襟志气高。 解横枣木槊,爱着锦征袍。 平地能擒虎,遥空惯射雕。 陈州团练使,百胜将韩滔。 先锋将韩滔横槊勒马,大骂秦明道:“天兵到此,不思早早投降,还自敢抗拒,不是讨死!我直把你水泊填平,梁山踏碎,生擒活捉你这伙反贼,解京碎尸万段,吾之愿也!”秦明又是性急的人,那里听了,也不打话,便拍马舞起狼牙棍,直取韩滔。韩滔挺槊跃马,来战秦明。怎见得这对厮杀?但见: 纵两匹龙媒驰骤,使二般兵器逢迎。往来不让毫厘,上下岂饶分寸。狼牙棍起,望中只向顶门敲;铁杆槊来,错里不离心坎刺。正是:好手中间施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当下秦明、韩滔两个斗到二十余合,韩滔力怯,只待要走。背后中军主将呼延灼已到,见韩滔战秦明不下,便从中军舞起双鞭,纵坐下那匹御赐踢雪乌骓,咆哮嘶喊,来到阵前。秦明见了,欲待来战呼延灼,第二拨豹子头林冲已到阵前,便叫:“秦统制少歇,看我战三百合却理会!”林冲挺起蛇矛,直奔呼延灼。秦明自把军马从左边踅向山坡后去。这里呼延灼自战林冲。两个正是对手,枪来鞭去花一团,鞭去枪来锦一簇。两个斗到五十合之上,不分胜败。第三拨小李广花荣军到,阵门下大叫道:“林将军少歇,看我擒捉这厮!”林冲拨转马便走。呼延灼因见林冲武艺高强,也回本阵。林冲自把本部军马一转,转过山坡后去,让花荣挺枪出马。呼延灼后军也到,天目将彭玘便来出马。怎见得彭玘英雄?有八句诗为证: 两眼露光芒,声雄性气刚。 刀横三尺雪,甲耀九秋霜。 舍命临边塞,争先出战场。 人称天目将,彭玘最高强。 当下合后将彭玘横着那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骤着五明千里黄花马,出阵大骂花荣道:“反国逆贼,何足为道!与吾并个输赢!”花荣大怒,也不答话,便与彭玘交马。两个战二十余合,呼延灼见彭玘力怯,纵马舞鞭,直奔花荣。斗不到三合,第四拨一丈青扈三娘人马已到,大叫:“花将军少歇,看我捉这厮!”花荣也引军望右边踅转山坡下去了。彭玘玘来战一丈青未定,第五拨病尉迟孙立军马早到,勒马于阵前摆着,看这扈三娘去战彭玘。两个正在征尘影里,杀气阴中,一个使大杆刀,一个使双刀。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一丈青把双刀分开,回马便走。彭玘要逞功劳,纵马赶来。一丈青便把双刀挂在马鞍鞒上,袍底下取出红绵套索,上有二十四个金钩,等彭玘马来得近,扭过身躯,把套索望空一撒,看得亲切,彭玘措手不及,早拖下马来。孙立喝教众军一发向前,把彭玘捉了。呼延灼看见大怒,忿力向前来救,一丈青便拍马来迎敌。呼延灼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一丈青。两个斗到十合之上,急切赢不得一丈青,呼延灼心中想道:“这个泼妇人在我手里斗了许多合,倒恁地了得!”心忙意急,卖个破绽,放他入来,却把双鞭只一盖,盖将下来,那双刀却在怀里。提起右手铜鞭,望一丈青顶门上打下来。却被一丈青眼明手快,早把刀只一隔,右手那口刀望上直飞起来,却好那一鞭打将下来,正在刀口上,铮地一声响,火光迸散,一丈青回马望本阵便走。呼延灼纵马赶来。病尉迟孙立见了,便挺枪纵马,向前迎住厮杀。背后宋江却好引十对良将都到,列成阵势。一丈青自引了人马,也投山坡下去了。 宋江见活捉拿得天目将彭玘,心中甚喜。且来阵前,看孙立与呼延灼交战。孙立也把枪带住,手腕上绰起那条竹节钢鞭,来迎呼延灼。两个都使钢鞭,却更一般打扮。病尉迟孙立是交角铁幞头,大红罗抹额,百花点翠皂罗袍,乌油戗金甲,骑一匹乌骓马,使一条竹节虎眼鞭,赛过尉迟恭。这呼延灼却是冲天角铁幞头,销金黄罗抹额,七星打钉皂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御赐踢雪乌骓,使两条水磨八棱铜鞭,左手的重十二斤,右手重十三斤。两个在阵前左盘右旋,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宋江看了,喝采不已。 官军阵里,韩滔见说折了彭玘,便去后军队里尽起军马,一发向前厮杀。宋江只怕冲将过来,便把鞭梢一指,十个头领引了大小军士,掩杀过去;背后四路军兵,分作两路夹攻拢来。呼延灼见了,急收转本部军马,各敌个住。为何不能全胜?却被呼延灼阵里都是连环马,官军马带马甲,人披铁铠,马带甲只露得四蹄悬地,人挂甲只露着一双眼睛。宋江阵上虽有甲马,只是红缨面具,铜铃雉尾而已。这里射将箭去,那里甲都护住了。那三千马军各有弓箭,对面射来,因此不敢近前。宋江急叫鸣金收军。呼延灼也退二十余里下寨。 宋江收军,退到山西下寨,屯住军马,且叫左右群刀手簇拥彭玘过来。宋江望见,便起身喝退军士,亲解其缚,扶入帐中,分宾而坐。宋江便拜。彭玘连忙答礼拜道:“小子被擒之人,理合就死,何故将军以宾礼待之?”宋江道:“某等众人无处容身,暂占水泊,权时避难,造恶甚多。今者朝廷差遣将军前来收捕。本合延颈就缚。但恐不能存命,因此负罪交锋,误犯虎威。敢乞恕罪!”彭玘答道:“素知将军仗义行仁,扶危济困,不想果然如此义气。倘蒙存留微命,当以捐躯保奏。”宋江道:“某等众弟兄也只待圣主宽恩,赦宥重罪,忘生保国,万死不辞!”宋江当日就将天目将彭玘使人送上大寨,交与晁天王相见,留在寨里。这里自一面犒赏三军并众头领,计议军情。有诗为证: 英风凛凛扈三娘,套索双刀不可当。 活捉先锋彭玘至,梁山水泊愈增光。 再说呼延灼收军下寨,自和韩滔商议如何取胜梁山水泊。韩滔道:“今日这厮们见俺催军近前,他便慌忙掩击过来。明日尽数驱马军向前,必获大胜。”呼延灼道:“我已如此安排下了,只要和你商量相通。”随即传下将令,教三千匹马军做一排摆着,每三十匹一连,却把铁环连锁;但遇敌军,远用箭射,近则使枪直冲入去;三千连环马军分作一百队锁定。五千步军在后策应。“明日休得挑战,我和你押后掠阵。但若交锋,分将三面冲将过去。”计策商量已定,次日天晓出战。 却说宋江次日把军马分作五队在前,后军十将簇拥,两路伏兵分于左右。秦明当先,搦呼延灼出马交战。只见对阵但知呐喊,并不交锋。为头五军,都一字儿摆在阵前,中是秦明,左是林冲、一丈青,右是花荣与孙立。在后随即宋江引十将也到,重重叠叠,摆着人马。看对阵时,约有一千步军,只是擂鼓发喊,并无一人出马交锋。宋江看了,心中疑惑,暗传号令,教后军且退。却纵马直到花荣队里窥望。猛听对阵里连珠炮响,一千步军忽然分作两下,放出三队连环马军,直冲将来;两边把弓箭乱射,中间尽是长枪。宋江看了大惊,急令众军把弓箭施放,那里抵敌得住。每一队三十匹马一齐跑发,不容你不向前走。那连环马军漫山遍野,横冲直撞将来。前面五队军马望见,便乱撺了,策立不定。后面大队人马拦当不住,各自逃生。宋江飞马慌忙便走,十将拥护而行。背后早有一队连环马军追将来,却得伏兵李逵、杨林引人从芦苇中杀出来,救得宋江。逃至水边,却有李俊、张横、张顺、三阮六个水军头领摆下战船接应。宋江急急上船,便传将令,教分头去救应众头领下船。那连环马直赶到水边,乱箭射来。船上却有傍牌遮护,不能损伤。慌忙把船棹到鸭嘴滩头,尽行上岸。就水寨里整点人马,折其大半。却喜众头领都全,虽然折了些马匹,都救得性命。少刻,只见石勇、时迁、孙新、顾大嫂都逃命上山,却说:“步军冲杀前来,把店屋平拆了去。我等若无号船接应,尽被擒捉。”宋江一一亲自抚慰。计点众头领时,中箭者六人:林冲、雷横、李逵、石秀、孙新、黄信。小喽啰中伤带箭者,不计其数。 晁盖闻知,与同吴用、公孙胜下山来动问。宋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劝道:“哥哥休忧。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挂心。别生良策,可破连环军马。”晁盖便传号令,分付水军牢固寨栅船只,保守滩头,晓夜提备。请宋公明上山安歇。宋江不肯上山,只就鸭嘴滩寨内驻扎,只教带伤头领上山养病。 却说呼延灼大获全胜,回到本寨,开放连环马,都次第前来请功。杀死者不计其数,生擒的五百余人,夺得战马三百余匹。随即差人前去京师报捷,一面犒赏三军。 却说高太尉正在殿帅府坐衙,门人报道:“呼延灼收捕梁山泊得胜,差人报捷。”心中大喜。次日早朝,越班奏闻天子。徽宗甚喜,敕赏黄封御酒十瓶,锦袍一领,差官一员,赍钱十万贯前去行营赏军。高太尉领了圣旨,回到殿帅府,随即差官赍捧前去。 却说呼延灼闻知有天使至,与韩滔出二十里外迎接。接到寨中,谢恩受赏已毕,置酒管待天使;一面令韩先锋俵钱赏军。且将捉到五百余人囚在寨中,待拿得贼首,一并解赴京师,示众施行。天使问道:“彭团练如何失陷?”呼延灼道:“为因贪捉宋江,深入重地,致被擒捉。今次群贼必不敢再来。小可分兵攻打,务要肃清山寨,扫尽水洼,擒获众贼,拆毁巢穴。但恨四面是水,无路可进。遥观寨栅,只除非得火炮飞打,以碎贼巢。随军纵有能战者,奈缘无路可施展也。久闻东京有个炮手凌振,名号轰天雷,此人善造火炮,能去十四五里远近,石炮落处,天崩地陷,山倒石裂。若得此人,可以攻打贼巢。更兼他深通武艺,弓马熟闲。若得天使回京,于太尉前言知此事,可以急急差遣到来,克日可取贼巢。”使命应允,次日起程,于路无话。回到京师,来见高太尉,备说呼延灼求索炮手凌振,要建大功。高太尉听罢,传下钧旨,教唤甲仗库副使炮手凌振那人来。原来凌振祖贯燕陵人也,是宋朝盛世第一个炮手,人都呼他是轰天雷。更兼武艺精熟。曾有四句诗赞凌振的好处: 火炮落时城郭碎,烟云散处鬼神愁。 轰天雷起驰风炮,凌振名闻四百州。 当下凌振来参见了高太尉,就受了行军统领官文凭,便教收拾鞍马军器起身。 且说凌振把应有用的烟火药料,就将做下的诸色火炮,并一应的炮石、炮架,装载上车,带了随身衣甲盔刀行李等件,并三四十个军汉,离了东京,取路投梁山泊来。到得行营,先来参见主将呼延灼,次见先锋韩滔,备问水寨远近路程,山寨险峻去处,安排三等炮石攻打。第一是风火炮,第二是金轮炮,第三是子母炮。先令军健振起炮架,直去水边竖起,准备放炮。 却说宋江正在鸭嘴滩上小寨内,和军师吴学究商议破阵之法,无计可施。有探细人来报道:“东京新差一个炮手,唤做轰天雷凌振,即目在于水边竖起架子,安排施放火炮,攻打寨栅。”吴学究道:“这个不妨。我山寨四面都是水泊,港汊甚多,宛子城离水又远,纵有飞天火炮,如何能勾打得到城边?且弃了鸭嘴滩小寨,看他怎地设法施放,却做商议。” 当日宋江弃了小寨,便都起身且上关来。晁盖、公孙胜接到聚义厅上,问道:“似此如何破敌?”动问未绝,早听得山下炮响,一连放了三个火炮,两个打在水里,一个直打到鸭嘴滩边小寨上。宋江见说,心中展转忧闷。众头领尽皆失色。吴学究道:“若得一人诱引凌振到水边,先捉了此人,方可商议破敌之法。”晁盖道:“可着李俊、张横、张顺、三阮六人棹船,如此行事;岸上朱仝、雷横,如此接应。” 且说六个水军头领得了将令,分作两队:李俊和张横先带了四十五个会水的火家,棹两只快船,从芦苇深处探路过去;背后张顺、三阮棹四十余只小船接应。再说李俊、张横上到对岸,便去炮架子边呐声喊,把炮架推翻。军士慌忙报与凌振知道。凌振便带了风火二炮,上马拿枪,引了一千余人赶将来。李俊、张横领人便走。凌振追至芦苇滩边,看见一字儿摆着四十余只小船,船上共有百十余个水军。李俊、张横早跳在船上,故意不把船开。凌振人马赶到泊边,看见李俊、张横并众水军呐声喊,都跳下水里去了。凌振人马已到,便来抢船。朱仝、雷横却在对岸呐喊擂鼓。凌振夺得许多船只,叫军健尽数上船,便杀过去。船行才到波心之中,只见岸上朱仝、雷横鸣起锣来,水底下早钻起三四百水军,尽把船尾楔子拔了,水都滚入船里来。外边就势扳翻船,军健都撞在水里。凌振急待回船,船尾舵橹已自被拽下水底去了。两边却钻上两个头领来,把船只一扳,仰合转来,凌振却被合下水里去。水底下却是阮小二,一把抱住,直拖到对岸来。岸上早有头领接着,便把索子绑了,先解上出来。水中生擒二百余人,一半水中淹死,些少逃得性命回去。呼延灼得知,急领马军赶将来时,船都已过鸭嘴滩去了。箭又射不着,人都不见了,只忍得气。呼延灼恨了半晌,只得引了人马回去。有诗为证: 凌振素称神炮手,金轮子母一窝风。 如何失却惊天手,反被生擒水泊中。 且说众头领捉得轰天雷凌振,解上山寨,先使人报知。宋江便同满寨头领下第二关迎接。见了凌振,连忙亲解其缚,便埋怨众人道:“我教你们礼请统领上山,如何恁的无礼!”凌振拜谢不杀之恩。宋江便与他把盏已了,自执其手,相请上山。到大寨,见了彭玘已做了头领,凌振闭口无言。彭玘劝道:“晁、宋二头领替天行道,招纳豪杰,专等招安,与国家出力。既然我等到此,只得从命。”宋江却又陪话,再三枚举。凌振答道:“小可在此趋侍不妨,争奈老母妻子都在京师,倘或有人知觉,必遭诛戮,如之奈何?”宋江道:“但请放心,限日取还统领。”凌振谢道:“若得头领如此周全,死而瞑目。”晁盖道:“且教做筵席庆贺。” 次日,厅上大聚会。众头领饮酒之间,宋江与众又商议破连环马之策。正无良法,只见金钱豹子汤隆起身道:“小子不材,愿献一计。除是得这般军器,和我一个哥哥,可以破得连环甲马。”吴学究便问道:“贤弟,你且说用何等军器?你那个令亲哥哥是谁?” 汤隆不慌不忙,叉手向前,说出这般军器和那个人来。有分教:四五个头领直往京师,三千余马军尽遭毒手。正是:计就玉京擒獬豸,谋成金阙捉狻猊。毕竟汤隆对众说出那般军器,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小雅 · 小弁
《小雅·小弁》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一首诗。这是一首充满着忧愤情绪的哀怨诗,诗中抒写主人公遭受父母抛弃,而内心忧愤哀怨,写了主人公的孤独、流浪、失落、痛苦、思考、质问。全诗八章,每章八句,善以眼前景道心中情,处处以情景对照设置,采取了多样的艺术手法,或正面描述,或反面衬托,赋、比、兴交互使用,泣诉与忧思结合,布局精巧,内容丰富,感情深厚,比喻贴切。
行香子 · 三入承明
《行香子·三入承明》是北宋文学家苏東坡所作的一首词,作于宋哲宗绍圣元年(西元一〇九四年)。上片抨击了两类人,一是汉代的司马安,他一生四次官至九卿,人称巧宦,二是汉代金、张二家七代世袭侍中、常侍高官。下片歌咏了汉代的两位高人,一个是严君平终生以占卜为生,一个是郑子真躬耕于谷口岩下。
寒松赋
这篇赋叙写松树生于岩侧,不被世俗所关心,没被匠人所认识,但当天气寒冷“林野惨栗,山原愁悴”之时,其他树木都已枯萎,唯独松树冒霜停雪,却不易叶改柯而茂盛苍翠,显示出其“落落高劲,亭亭孤绝的奇节”。作者热情赞美松树美好的本质。此赋虽没能确定具体写作年代,但从作者的生活经历考察,很可能写于长庆四年,他被李逢吉、王守澄一伙诬陷,说他曾劝唐穆宗立深王,这事不利敬宗,而即位不久的敬宗不辨此事,于是将李绅贬为端州司马。这对他是一次最严重的政治打击。他怀有远大的抱负,本想以自己的文才侧身朝廷,辅佐帝业,匡济天下。但没想到却遭此横祸,无辜被害。作者身处逆境,一方面发泄怨愤,决心“驱雷击电除奸邪”(《涉沅潇》),另方面也表明要砥砺志节,象寒松那样冒霜雪、抗严寒、亭亭耸立,不改变其忠贞本性。 这是一篇咏物抒情的小赋。篇幅短小,但也摹仿汉赋形式,文末有总括全篇要旨的“乱曰”。赋文中,多骈俪句,但不都是四六句式,而富于变化。语言通俗平淡,极少使用典故。可谓一代绝赋。
拟古诗八首
【其一】 鲁客事楚王,怀金袭丹素。 既荷主人恩,又蒙令尹顾。 日晏罢朝归,舆马塞衢路。 宗党生光辉,宾仆远倾慕。 富贵人所欲,道得亦何惧。 南国有儒生,迷方独沦误。 伐木清江湄,设罝守毚兔。 【其二】 十五讽诗书,篇翰靡不通。 弱冠参多士,飞步游秦宫。 侧睹君子论,预见古人风。 两说穷舌端,五车摧笔锋。 羞当白璧贶,耻受聊城功。 晚节从世务,乘障远和戎。 解佩袭犀渠,卷袠奉卢弓。 始愿力不及,安知今所终①。 【其三】 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 毡带佩双鞬,象弧插雕服。 兽肥春草短,飞鞚越平陆。 朝游雁门上,暮还楼烦宿。 石梁有馀劲,惊雀无全目。 汉虏方未和,边城屡翻覆。 留我一白羽,将以分虎竹。 【其四】 凿井北陵隈,百丈不及泉。 生事本澜漫,何用独精坚。 幼壮重寸阴,衰暮反轻年。 放驾息朝歌,提爵止中山。 日夕登城隅,周回视洛川。 街衢积冻草,城郭宿寒烟。 繁华悉何在,宫阙久崩填。 空谤齐景非,徒称夷叔贤。 【其五】 伊昔不治业,倦游观五都。 海岱饶壮士,蒙泗多宿儒。 结发起跃马,垂白对讲书。 呼我升上席,陈觯发瓢壶。 管仲死已久,墓在西北隅。 后面崔嵬者,桓公旧冢庐。 君来诚既晚,不睹崇明初。 玉琬徒见传,交友义渐疏。 【其六】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 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 岁暮井赋讫,程课相追寻。 田租送函谷,兽稿输上林。 河渭冰未开,关陇雪正深。 笞击官有罚,呵辱吏见侵。 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 【其七】 河畔草未黄,胡雁已矫翼。 秋蛩挟户吟,寒妇成夜织。 去岁征人还,流传旧相识。 闻君上陇时,东望久叹息。 宿昔改衣带,旦暮异容色。 念此忧如何,夜长忧向多。 明镜尘匣中,宝瑟生网罗。 【其八】 蜀汉多奇山,仰望与云平。 阴崖积夏雪,阳谷散秋荣。 朝朝见云归,夜夜闻猿鸣。 忧人本自悲,孤客易伤情。 临堂设樽酒,留酌思平生。 石以坚为性,君勿惭素诚。
感皇恩 · 滁州寿范倅
春事到清明,十分花柳。唤得笙歌劝君酒。酒如春好,春色年年如旧。青春元不老,君知否。 席上看君,竹清松瘦。待与青春斗长久。三山归路,明日天香襟袖。更持银盏起,为君寿。
菩萨蛮 · 北固题壁
《菩萨蛮·北固题壁》是清代词人郭麟所作的一首词,这是一首充满理趣的小词。词从“青天”与“青山”的矛盾入笔,虽是颇有情致的眼前景的描写,但充满了情感的张力和人生的体悟。全词不事雕琢,自然挥洒,熔情、景、理的抒写于一炉。
思远人
这是一首闺中念远怀人词。开首句以「红叶黄花秋意晚」起兴,暗寓闺中人悲年华消逝之忧愁,故思念千里外的爱人,云来雁去,不见来信。又无处可寄音书。离愁别恨,如是之深。触发出泪弹不尽,无尽泪水滴入砚池,纵无处递笺,仍要挥笔摅怀,一派痴情,无以自控。此时墨泪交莹,滴洒不止,红笺湿透,彩色褪尽。墨耶、泪耶、情耶?浑化难分,凄楚欲绝。此词最妙之处在于写「泪」。词中先写泪珠弹淌,衬写相思之苦,还是常事;而以泪研墨,已属异态,以泪和墨作书,更是奇想;不说红笺因泪水湿褪颜色,却说是情深而使红笺无色,则尤见巧思。
摸鱼儿 · 观潮上叶丞相
《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是宋代大词人辛稼轩的作品。这是咏钱塘江大潮的一篇佳作。上阕写景,着力描绘钱塘江秋潮雄伟壮观的景象,讴歌了与大自然搏斗的人,表现了对勇敢的蔑视狂风巨浪的“人”的赞赏,既赋物以言情;下阕抒情,由落潮的形势而联想到无辜被杀的伍子胥、功成身退的范蠡,及吴越兴亡的教训,告诫当政者切莫重蹈覆辙。全词层次清晰,章法谨严,气势收发自如,笔端神奇瑰丽,异彩纷呈。
左传 · 僖公 · 僖公十四年
【经】十有四年春,诸侯城缘陵。夏六月,季姬及鄫子遇于防。使鄫子来朝。秋八月辛卯,沙鹿崩。狄侵郑。冬,蔡侯肝卒。 【传】十四年春,诸侯城缘陵而迁杞焉。不书其人,有阙也。 鄫季姬来宁,公怒,止之,以鄫子之不朝也。夏,遇于防,而使来朝。 秋八月辛卯,沙鹿崩。晋卜偃曰:「期年将有大咎,几亡国。」 冬,秦饥,使乞籴于晋,晋人弗与。庆郑曰:「背施无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四德皆失,何以守国?」虢射曰:「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庆郑曰:「弃信背邻,患孰恤之?无信患作,失授必毙,是则然矣。」虢射曰:「无损于怨而厚于寇,不如勿与。」庆郑曰:「背施幸灾,民所弃也。近犹仇之,况怨敌乎?」弗听。退曰:「君其悔是哉!」
生查子 · 药名闺情
这是一首别具风味的药名闺情词。词中以深挚的感情和浅近的语言,别具一格、匠心独运地妙用一连串药名,通过闺中人以书信向客居在外的夫君倾诉相思之情的情节,抒写了闺中人思念远人的款款深情。 词的上阕通过闺中人书信难表相思之深的描写,抒写她对丈夫的深情厚意。起首两句,谓自从丈夫别后,忆念甚深。她无法排解离愁,便把深深的思念写入信中,但却怎么写也写不尽。“字字”二句是说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诉说这离别之苦的,是要丈夫读了知道此情。句中之“参商”,指参、商二星。参星在西,商星(即辰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比喻双方隔绝。“檀郎”,是美男子的代称;此指闺中人的丈夫。“苦参商”三字极传神,谓因夫妻离别、隔如参商而苦恨不已。这正好说明闺中人何以“相思意已深”而“白纸书难足”了。以上,“相思”、“意已”(薏苡)、“白纸(芷)”、“苦参”、“郎读(狼毒)”均为药名。 过阕在“记得约当归”前添上“分明”二字,更显出分手时的相约印象甚深。“分明”二句,写闺中人回忆当日分手时的情景:她一再叮嘱丈夫,最迟不要超过樱桃红熟时(指夏季)回家。但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却她终不见心上人回来。于是,她不禁爱怨交织地问道:“现在连菊花都开了(指秋天),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这四句一气呵成,情味深长,含蕴不尽,可看作是信中内容的延续,也可看作是信外的心底思忖。 词的下阕,以怨詈口气,进一步抒写闺中人怀念远人的情怀;结尾出以反问,更显思念之深切。词中使用的药名,有“当归”、“远至(志)”、“樱桃”、“菊花”、“回乡(茴乡)”等。 药名词,规定每句至少要有一个药名,药名可借用同音字。这首词中的“相思”、“苦参”、“当归”、“樱桃”、“菊花”是药名本字;“意已”、“白纸”、“郎读”、“远至”、“回乡”等,则是同意借用而药名的。作者在词中对十种药名的妙用,显示了他医药知识的精深。
红楼梦 · 第七十五回 ·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估着前头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 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黑了,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大门前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来,便带着小丫头们先直走过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况天黑夜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断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挽环拽轮,轻轻的便推拽过这边阶矶上来。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以外,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所乘,遂向银蝶众人道:“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贾蓉之妻带领家下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今儿倒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故尤氏方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第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倒反赢了,心中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作了帐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了。又斟一碗来。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不曾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见问,便把两个娈童不理输的只赶赢的话说了一遍。这一个年少的纨裤道:“这样说,原可恼的,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鸡巴,怎就不理他了?”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嚼毛了。再肏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出些什么来呢。”一面说,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儿。”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之间,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毕饭。尤氏便换了衣服,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记,就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高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贾珍忙答应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是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挥一绝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的贾赦等都笑了。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好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详,再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