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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 第一百一十八回 ·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说话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宝钗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是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像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侯,你倒来做诗。怄人!”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你说前儿是顽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也只得由着你们罢!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宝钗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过来的。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鹃听了磕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暂且伏侍惜春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燥。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需用。那人去了几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生气,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相商。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积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要趁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 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况且是他亲舅爷爷和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 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 正说着,李纨同李婶娘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掂记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着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宝玉也只点头微笑。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未知宝玉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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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 第四十六回 ·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亻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儿房中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平儿。平儿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越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得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才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甚么的?我们竟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走佥〉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就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门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凤姐因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找鸳鸯,只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凤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得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作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听说,忙站起来。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丫鬟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要知端的——
沁园春 · 其四答九华叶贤良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更玉花骢喷,鸣鞭电抹,乌丝阑展,醉墨龙跳。牛角书生,虬髯豪客,谈笑皆堪折简招。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 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著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改,镜里颜凋。
景星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 参侔开阖,爰推本纪,汾脽出鼎,皇佑元始。 五音六律,依韦飨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 空桑琴瑟结信成,四兴递代八风生。 殷殷钟石羽龠鸣。河龙供鲤醇牺牲。 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 微感心攸通修名,周流常羊思所并。 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蠵切和疏写平。 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
帝台春
这首词写暮春时节对远在天涯情人的思念。上片点出春愁,写了春愁触发的原因。“芳草”五句以芳草、暖絮、乱红诸意象组合成一幅碧草丛茂,柳絮送暖、落红纷乱的暮春景象;“似知人”者,乃以移情手法赋予无情之物柳絮落红以人的情感;絮飞花落而使人愁,本是寻常蹊径,而这里说花絮知人春愁,从对面落笔。“无力”二字双关,既状人之恹恹愁悴情态,也写花絮飘坠时的轻柔形象。“忆得”五句忆昔比今。 下片具体写相思愁情。“愁旋释”四句以愁、泪生情,愁情乍消,旋又愁绪交织;悲泪暗拭,又悄然滴落,表现出愁情之深长难禁。“漫伫立”三句点明词人倚栏伫望之地,暗示空望暮云凝愁,却不见佳人倩影娇踪,流露出不尽的怅惘。“拼则”四句直抒胸臆,剖诉了词人对相思春愁拼而难忘的复杂心态。全词融情入景,移情于物,写春晚怀旧之情,徐徐道来,设想新奇,是一首颇具特色的长调词作。
塞下曲 · 其二
此诗为王昌龄《塞下曲四首》组诗的第二首。以长城为背景,描绘战争的悲惨残酷。诗的前四句写塞外晚秋时节,平沙日落的荒凉景象;后四句写长城一带,历来是战场,白骨成丘,景象荒凉。全诗写得触目惊心,表达了非战思想。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 大雪
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鹖鴠不鸣。《禽经》曰:鹖,毅鸟也。似雉而大,有毛角,斗死方休,古人取为勇士,冠名可知矣,《汉书音义》亦然。《埤雅》云:黄黑色,故名为鹖。据此,本阳鸟,感六阴之极不鸣矣。若郭璞《方言》:似鸡,冬无毛,昼夜鸣,即寒号虫。陈澔与方氏亦曰求旦之鸟,皆非也。夜既鸣,何为不鸣耶?《丹铅余录》作雁,亦恐不然。《淮南子》作鳱鴠,《诗》注作渴旦。 虎始交。虎,猛兽。故《本草》曰能避恶魅,今感微阳气,益甚也,故相与而交。 荔挺出。荔,《本草》谓之蠡,实即马薤也。郑康成、蔡邕、高诱皆云马薤,况《说文》云:荔似蒲而小,根可为刷,与《本草》同。但陈澔注为香草,附和者即以为零陵香,殊不知零陵香自生于三月也。
左传 · 桓公 · 桓公七年
【经】七年春二月己亥,焚咸丘。夏,谷伯绥来朝。邓侯吾离来朝。 【传】七年春,谷伯、邓侯来朝。名,贱之也。 夏,盟、向求成于郑,既而背之。 秋,郑人、齐人、卫人伐盟、向。王迁盟、向之民于郏。 冬,曲沃伯诱晋小子侯,杀之。
晏子春秋 · 内篇 · 杂上第五
庄公不说晏子晏子坐地讼公而归第一 晏子臣于庄公,公不说,饮酒,令召晏子。晏子至,入门,公令乐人奏歌曰:“已哉已哉!寡人不能说也,尔何来为?” 晏子入坐,乐人三奏,然后知其谓己也。遂起,北面坐地。公曰:“夫子从席,曷为坐地?” 晏子对曰:“婴闻讼夫坐地,今婴将与君讼,敢毋坐地乎?婴闻之,众而无义,彊而无礼,好勇而恶贤者,祸必及其身,若公者之谓矣。且婴言不用,愿请身去。”遂趋而归,管籥其家者纳之公,财在外者斥之市。曰:“君子有力于民,则进爵禄,不辞富贵;无力于民而旅食,不恶贫贱。” 遂徒行而东,耕于海滨。居数年,果有崔杼之难。 庄公不用晏子晏子致邑而退后有崔氏之祸第二 晏子为庄公臣,言大用,每朝,赐爵益邑;俄而不用,每朝,致邑与爵。爵邑尽,退朝而乘,嘳然而叹,终而笑。其仆曰:“何叹笑相从数也?” 晏子曰:“吾叹也,哀吾君不免于难;吾笑也,喜吾自得也,吾亦无死矣。”崔杼果弑庄公,晏子立崔杼之门,从者曰:“死乎?”晏子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独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吾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君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孰能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崔子曰:“子何不死?子何不死?” 晏子曰:“祸始,吾不在也;祸终,吾不知也,吾何为死?且吾闻之,以亡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为义者,不足以立功。婴岂其婢子也哉!其缢而从之也!”遂袒免,坐,枕君尸而哭,兴,三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崔庆劫齐将军大夫盟晏子不与第三 崔杼既弑庄公而立景公,杼与庆封相之,劫诸将军大夫及显士庶人于太宫之坎上,令无得不盟者。为坛三仞,陷其下,以甲千列环其内外,盟者皆脱剑而入。维晏子不肯,崔杼许之。有敢不盟者,戟拘其颈,剑承其心,令自盟曰:“不与崔庆而与公室者,受其不祥。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所杀七人。次及晏子,晏子奉杯血,仰天叹曰:“呜呼!崔子为无道,而弑其君,不与公室而与崔庆者,受此不祥。”俯而饮血。 崔子谓晏子曰:“子变子言,则齐国吾与子共之;子不变子言,戟既在脰,剑既在心,维子图之也。” 晏子曰:“劫吾以刃,而失其志,非勇也;回吾以利,而倍其君,非义也。崔子!子独不为夫诗乎!诗云:‘莫莫葛藟,施于条枚,恺恺君子,求福不回。’今婴且可以回而求福乎?曲刃钩之,直兵推之,婴不革矣。” 崔杼将杀之,或曰:“不可!子以子之君无道而杀之,今其臣有道之士也,又从而杀之,不可以为教矣。”崔子遂舍之。晏子曰:“若大夫为大不仁,而为小仁,焉有中乎!”趋出,授绥而乘。其仆将驰,晏子抚其手曰:“徐之!疾不必生,徐不必死,鹿生于野,命县于厨,婴命有系矣。”按之成节而后去。诗云:“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之谓也。 晏子再治阿而见信景公任以国政第四 景公使晏子为东阿宰,三年,毁闻于国。景公不说,召而免之。 晏子谢曰:“婴知婴之过矣,请复治阿,三年而誉必闻于国。”景公不忍,复使治阿,三年而誉闻于国。景公说,召而赏之。景公问其故。 对曰:“昔者婴之治阿也,筑蹊径,急门闾之政,而淫民恶之;举俭力孝弟,罚偷窳,而惰民恶之;决狱不避,贵彊恶之;左右所求,法则予,非法则否,而左右恶之;事贵人体不过礼,而贵人恶之。是以三邪毁乎外,二谗毁于内,三年而毁闻乎君也。今臣谨更之,不筑蹊径,而缓门闾之政,而淫民说;不举俭力孝弟,不罚偷窳,而惰民说;决狱阿贵彊,而贵彊说;左右所求言诺,而左右说;事贵人体过礼,而贵人说。是以三邪誉乎外,二谗誉乎内,三年而誉闻于君也。昔者婴之所以当诛者宜赏,今所以当赏者宜诛,是故不敢受。” 景公知晏子贤,乃任以国政,三年,而齐大兴。 景公恶故人晏子退国乱复召晏子第五 景公与晏子立于曲潢之上,晏子称曰:“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公曰:“衣之新也,信善矣,人之故,相知情。” 晏子归,负载使人辞于公曰:“婴故老耄无能也,请毋服壮者之事。”公自治国,身弱于高国,百姓大乱。公恐,复召晏子。诸侯忌其威,而高国服其政,田畴垦辟,蚕桑豢收之处不足,丝蚕于燕,牧马于鲁,共贡入朝。墨子闻之曰:“晏子知道,景公知穷矣。” 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振民第六 景公之时饥,晏子请为民发粟,公不许,当为路寝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赁,远其兆,徐其日,而不趋。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说乎游,民足乎食。君子曰:“政则晏子欲发粟与民而已,若使不可得,则依物而偶于政。” 景公欲堕东门之堤晏子谓不可变古第七 景公登东门防,民单服然后上,公曰:“此大伤牛马蹄矣,夫何不下六尺哉?” 晏子对曰:“昔者吾先君桓公,明君也,而管仲贤相也。夫以贤相佐明君,而东门防全也,古者不为,殆有为也。蚤岁溜水至,入广门,即下六尺耳,乡者防下六尺,则无齐矣。夫古之重变古常,此之谓也。” 景公怜饥者晏子称治国之本以长其意第八 景公游于寿宫,睹长年负薪者,而有饥色。公悲之,喟然叹曰:“令吏养之!” 晏子曰:“臣闻之,乐贤而哀不肖,守国之本也。今君爱老,而恩无所不逮,治国之本也。” 公笑,有喜色。晏子曰:“圣王见贤以乐贤,见不肖以哀不肖。今请求老弱之不养,鳏寡之无室者,论而共秩焉。” 公曰:“诺。”于是老弱有养,鳏寡有室。 景公探雀鷇鷇弱反之晏子称长幼以贺第九 景公探雀鷇,鷇弱,反之。晏子闻之,不待时而入见景公。公汗出惕然,晏子曰:“君何为者也?” 公曰:“吾探雀鷇,鷇弱,故反之。” 晏子逡巡北面再拜而贺曰:“吾君有圣王之道矣!” 公曰:“寡人探雀鷇,鷇弱,故反之,其当圣王之道者何也?” 晏子对曰:“君探雀鷇,鷇弱,反之,是长幼也。吾君仁爱,曾禽兽之加焉,而况于人乎!此圣王之道也。” 景公睹乞儿于涂晏子讽公使养第十 景公睹婴儿有乞于涂者,公曰:“是无归矣!” 晏子对曰:“君存,何为无归?使吏养之,可立而以闻。” 景公惭刖跪之辱不朝晏子称直请赏之第十一 景公正昼,被发,乘六马,御妇人以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公惭而不朝。 晏子睹裔款而问曰:“君何故不朝?” 对曰:“昔者君正昼,被发,乘六马,御妇人以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公惭而反,不果出,是以不朝。” 晏子入见。景公曰:“昔者寡人有罪,被发,乘六马,以出正闺,刖跪击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寡人以天子大夫之赐,得率百姓以守宗庙,今见戮于刖跪,以辱社稷,吾犹可以齐于诸侯乎?” 晏子对曰:“君勿恶焉!臣闻下无直辞,上有隐君;民多讳言,君有骄行。古者明君在上,下多直辞;君上好善,民无讳言。今君有失行,刖跪直辞禁之,是君之福也。故臣来庆。请赏之,以明君之好善;礼之,以明君之受谏。” 公笑曰:“可乎?” 晏子曰:“可。”于是令刖跪倍资无征,时朝无事也。 景公夜从晏子饮晏子称不敢与第十二 景公饮酒,夜移于晏子,前驱款门曰:“君至!” 晏子被元端,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故乎?国家得微有事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 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之。” 晏子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 公曰:“移于司马穣苴之家。”前驱款门,曰:“君至!” 穣苴介胄操戟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 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将军乐之。” 穣苴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 公曰:“移于梁丘据之家。”前驱款门,曰:“君至!” 梁丘据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出。公曰:“乐哉!今夕吾饮也。微此二子者,何以治吾国;微此一臣者,何以乐吾身。” 君子曰:“圣贤之君,皆有益友,无偷乐之臣,景公弗能及,故两用之,仅得不亡。” 景公使进食与裘晏子对以社稷臣第十三 晏子侍于景公,朝寒,公曰:“请进暖食。” 晏子对曰:“婴非君奉馈之臣也,敢辞。”公曰:“请进服裘。” 对曰:“婴非君茵席之臣也,敢辞。”公曰:“然夫子之于寡人何为者也?” 对曰:“婴,社稷之臣也。”公曰:“何谓社稷之臣?” 对曰:“夫社稷之臣,能立社稷,别上下之义,使当其理;制百官之序,使得其宜;作为辞令,可分布于四方。”自是之后,君不以礼,不见晏子。 晏子饮景公止家老敛欲与民共乐第十四 晏子饮景公酒,令器必新,家老曰:“财不足,请敛于氓。” 晏子曰:“止!夫乐者,上下同之。故天子与天下,诸侯与境内,大夫以下各与其僚,无有独乐。今上乐其乐,下伤其费,是独乐者也,不可!” 晏子饮景公酒公呼具火晏子称诗以辞第十五 晏子饮景公酒,日暮,公呼具火,晏子辞曰:“诗云:‘侧弁之俄’,言失德也。‘屡舞傞傞’,言失容也。‘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既醉而出,并受其福’,宾主之礼也。‘醉而不出,是谓伐德’,宾之罪也。婴已卜其日,未卜其夜。” 公曰:“善。”举酒祭之,再拜而出。曰:“岂过我哉,吾托国于晏子也。以其家货养寡人,不欲其淫侈也,而况与寡人谋国乎!” 晋欲攻齐使人往观晏子以礼侍而折其谋第十六 晋平公欲伐齐,使范昭往观焉。景公觞之,饮酒酣,范昭曰:“请君之弃樽。”公曰:“酌寡人之樽,进之于客。”范昭已饮,晏子曰:“彻樽,更之。”樽觯具矣,范昭佯醉,不说而起舞,谓太师曰:“能为我调成周之乐乎?吾为子舞之。”太师曰:“冥臣不习。”范昭趋而出。 景公谓晏子曰:“晋,大国也,使人来将观吾政,今子怒大国之使者,将奈何?” 晏子曰:“夫范昭之为人也,非陋而不知礼也,且欲试吾君臣,故绝之也。” 景公谓太师曰:“子何以不为客调成周之乐乎?” 太师对曰:“夫成周之乐,天子之乐也,调之,必人主舞之。今范昭人臣,欲舞天子之乐,臣故不为也。” 范昭归以报平公曰:“齐未可伐也。臣欲试其君,而晏子识之;臣欲犯其礼,而太师知之。” 仲尼闻之曰:“夫不出于尊俎之间,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谓也。可谓折冲矣!而太师其与焉。” 景公问东门无泽年谷而对以冰晏子请罢伐鲁第十七 景公伐鲁,傅许,得东门无泽,公问焉:“鲁之年谷何如?”对曰:“阴水厥,阳冰厚五寸。”不知,以告晏子。 晏子对曰:“君子也。问年谷而对以冰,礼也。阴水厥,阳冰厚五寸者,寒温节,节则刑政平,平则上下和,和则年谷熟。年充众和而伐之,臣恐罢民弊兵,不成君之意。请礼鲁以息吾怨,遣其执,以明吾德。”公曰:“善。”乃不伐鲁。 景公使晏子予鲁地而鲁使不尽受第十八 景公予鲁君地,山阴数百社,使晏子致之,鲁使子叔昭伯受地,不尽受也。晏子曰:“寡君献地,忠廉也,曷为不尽受?” 子叔昭伯曰:“臣受命于君曰:‘诸侯相见,交让,争处其卑,礼之文也;交委多,争受少,行之实也。礼成文于前,行成章于后,交之所以长久也。’且吾闻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吾是以不尽受也。”晏子归报公,公喜笑曰:“鲁君犹若是乎。” 晏子曰:“臣闻大国贪于名,小国贪于实,此诸侯之通患也。今鲁处卑而不贪乎尊,辞实而不贪乎多,行廉不为苟得,道义不为苟合,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其交,君之道义,殊于世俗,国免于公患。” 公曰:“寡人说鲁君,故予之地,今行果若此,吾将使人贺之。” 晏子曰:“不!君以欢予之地,而贺其辞,则交不亲,而地不为德矣。”公曰:“善。”于是重鲁之币,毋比诸侯,厚其礼,毋比宾客。君子于鲁,而后明行廉辞地之可为重名也。 景公游纪得金壶中书晏子因以讽之第十九 景公游于纪,得金壶,乃发视之,中有丹书,曰:“食鱼无反,勿乘驽马。” 公曰:“善哉!知苦言,食鱼无反,则恶其鱢也;勿乘驽马,恶其取道不远也。” 晏子对曰:“不然。食鱼无反,毋尽民力乎!勿乘驽马,则无置不肖于侧乎!” 公曰:“纪有书,何以亡也?” 晏子对曰:“有以亡也。婴闻之,君子有道,悬之闾。纪有此言,注之壶,不亡何待乎!” 景公贤鲁昭公去国而自悔晏子谓无及已第二十 鲁昭公弃国走齐,齐公问焉,曰:“君何年之少,而弃国之蚤?奚道至于此乎?” 昭公对曰:“吾少之时,人多爱我者,吾体不能亲;人多谏我者,吾志不能用;好则内无拂而外无辅,辅拂无一人,谄谀我者甚众。譬之犹秋蓬也,孤其根而美枝叶,秋风一至,根且拔矣。” 景公辩其言,以语晏子,曰:“使是人反其国,岂不为古之贤君乎?” 晏子对曰:“不然。夫愚者多悔,不肖者自贤,溺者不问坠,迷者不问路。溺而后问坠,迷而后问路,譬之犹临难而遽铸兵,噎而遽掘井,虽速亦无及已。” 景公使鲁有事已仲尼以为知礼第二十一 晏子使鲁,仲尼命门弟子往观。子贡反,报曰:“孰谓晏子习于礼乎?夫礼曰:‘登阶不历,堂上不趋,授玉不跪。’今晏子皆反此,孰谓晏子习于礼者?”晏子既已有事于鲁君,退见仲尼,仲尼曰:“夫礼,登阶不历,堂上不趋,授玉不跪。夫子反此乎?” 晏子曰:“婴闻两槛之闲,君臣有位焉,君行其一,臣行其二。君之来速,是以登阶历堂上趋以及位也。君授玉卑,故跪以下之。且吾闻之,大者不逾闲,小者出入可也。”晏子出,仲尼送之以宾客之礼,不计之义,维晏子为能行之。 晏子之鲁进食有豚亡二肩不求其人第二十二 晏子之鲁,朝食进馈膳,有豚焉。晏子曰:“去其二肩。”昼者进膳,则豚肩不具。侍者曰:“膳豚肩亡。” 晏子曰:“释之矣。”侍者曰:“我能得其人。” 晏子曰:“止。吾闻之,量功而不量力,则民尽;藏余不分,则民盗。子教我所以改之,无教我求其人也。” 曾子将行晏子送之而赠以善言第二十三 曾子将行,晏子送之曰:“君子赠人以轩,不若以言。吾请以言之,以轩乎?”曾子曰:“请以言。” 晏子曰:“今夫车轮,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圆中规,虽有槁暴,不复嬴矣,故君子慎隐揉。和氏之璧,井里之困也,良工修之,则为存国之宝,故君子慎所修。今夫兰本,三年而成,湛之苦酒,则君子不近,庶人不佩;湛之縻醢,而贾匹马矣。非兰本美也,所湛然也。愿子之必求所湛。婴闻之,君子居必择邻,游必就士,择居所以求士,求士所以辟患也。婴闻汩常移质,习俗移性,不可不慎也。” 晏子之晋睹齐累越石父解左骖赎之与归第二十四 晏子之晋,至中牟,睹敝冠反裘负刍,息于涂侧者,以为君子也,使人问焉。曰:“子何为者也?”对曰:“我越石父者也。” 晏子曰:“何为至此?”曰:“吾为人臣,仆于中牟,见使将归。” 晏子曰:“何为为至仆?”对曰:“不免冻饿之切吾身,是以为仆也。” 晏子曰:“为仆几何?”对曰:“三年矣。” 晏子曰:“可得赎乎?”对曰:“可。” 遂解左骖以赠之,因载而与之俱归。至舍,不辞而入,越石父怒而请绝,晏子使人应之曰:“吾未尝得交夫子也,子为仆三年,吾乃今日睹而赎之,吾于子尚未可乎?子何绝我之暴也。” 越石父对之曰:“臣闻之,士者诎乎不知己,而申乎知己,故君子不以功轻人之身,不为彼功诎身之理。吾三年为人臣仆,而莫吾知也。今子赎我,吾以子为知我矣;向者子乘,不我辞也,吾以子为忘;今又不辞而入,是与臣我者同矣。我犹且为臣,请鬻于世。” 晏子出,见之曰:“向者见客之容,而今也见客之意。婴闻之,省行者不引其过,察实者不讥其辞,婴可以辞而无弃乎!婴诚革之。” 乃令粪洒改席,尊醮而礼之。越石父曰:“吾闻之,至恭不修途,尊礼不受摈。夫子礼之,仆不敢当也。”晏子遂以为上客。 君子曰:“俗人之有功则德,德则骄,晏子有功,免人于厄,而反诎下之,其去俗亦远矣。此全功之道也。” 晏子之御感妻言而自抑损晏子荐以为大夫第二十五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泯子午见晏子晏子恨不尽其意第二十六 燕之游士,有泯子午者,南见晏子于齐,言有文章,术有条理,巨可以补国,细可以益晏子者,三百篇。睹晏子,恐慎而不能言。晏子假之以悲色,开之以礼颜,然后能尽其复也。客退。晏子直席而坐,废朝移时。在侧者曰:“向者燕客侍,夫子胡为忧也?” 晏子曰:“燕,万乘之国也;齐,千里之涂也。泯子午以万乘之国为不足说,以千里之涂为不足远,则是千万人之上也。且犹不能殚其言于我,况乎齐人之怀善而死者乎!吾所以不得睹者,岂不多矣!然吾失此,何之有也。” 晏子乞北郭骚米以养母骚杀身以明晏子之贤第二十七 齐有北郭骚者,结罘罔,捆蒲苇,织履,以养其母,犹不足,踵门见晏子曰:“窃说先生之义,愿乞所以养母者。” 晏子使人分仓粟府金而遗之,辞金受粟。有闲,晏子见疑于景公,出奔,过北郭骚之门而辞。北郭骚沐浴而见晏子曰:“夫子将焉适?” 晏子曰:“见疑于齐君,将出奔。” 北郭骚曰:“夫子勉之矣!” 晏子上车太息而叹曰:“婴之亡岂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 晏子行,北郭子召其友而告之曰:“吾说晏子之义,而尝乞所以养母者焉。吾闻之,养其亲者身伉其难。今晏子见疑,吾将以身死白之。” 着衣冠,令其友操剑,奉笥而从,造于君庭,求复者曰:“晏子,天下之贤者也;今去齐国,齐必侵矣。方见国之必侵,不若死,请以头托白晏子也。”因谓其友曰:“盛吾头于笥中,奉以托。”退而自刎。 其友因奉托而谓复者曰:“此北郭子为国故死,吾将为北郭子死。”又退而自刎。景公闻之,大骇,乘驲而自追晏子,及之国郊,请而反之。晏子不得已而反,闻北郭子之以死白己也,太息而叹曰:“婴之亡,岂不宜哉!亦愈不知士甚矣。” 景公欲见高纠晏子辞以禄仕之臣第二十八 景公谓晏子曰:“吾闻高纠与夫子游,寡人请见之。” 晏子对曰:“臣闻之,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为禄仕者,不能正其君。高纠与婴为兄弟久矣,未尝干婴之行,特禄之臣也,何足以补君乎!” 高纠治晏子家不得其俗乃逐之第二十九 高纠事晏子而见逐,高纠曰:“臣事夫子三年,无得,而卒见逐,其说何也?” 晏子曰:“婴之家俗有三,而子无一焉。”纠曰:“可得闻乎?” 晏子曰:“婴之家俗,闲处从容不谈议,则疏;出不相扬美,入不相削行,则不与;通国事无论,骄士慢知者,则不朝也。此三者,婴之家俗,今子是无一焉。故婴非特食馈之长也,是以辞。” 晏子居丧逊畣家老仲尼善之第三十 晏子居晏桓子之丧,粗衰,斩,苴绖带,杖,菅屦,食粥,居倚庐,寝苫,枕草。其家老曰:“非大夫丧父之礼也。” 晏子曰:“唯卿为大夫。”曾子以闻孔子,孔子曰:“晏子可谓能远害矣。不以己之是驳人之非,逊辞以避咎,义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