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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其三)
《菩萨蛮五首》是唐末五代词人韦庄的组词作品。这五首词是一个整体,但又可分前后两个层次。前三首为一层,重在对江南情事的追忆,后二首又是一层,重在寓居洛阳的所经所感。这组词是有两层含义,可以说词人所写的只是跟一个现实的女子离别的相思怀念,也可能是暗写对于唐朝故国的一份忠爱的感情。 第三首画面,是立足现在,追忆江南,有今昔对照之概。“如今却忆江南乐“一句领以下七句,一气贯注直下,笔力很是惊人。上阕二三四句谓在江南时,自己尚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穿着鲜艳的春衫,衬托出健美的身材,在斜桥边随便摆个姿势,就引来满楼的歌伎争相招揽。过阕接着写风流情事,情节是“醉入花丛宿”,但镜头却是“翠屏金屈曲”,这是很高明的蒙太奇的手法。屈曲是合页铰链,用铜做成,所以叫金屈曲,以形容它的美。对翠屏、金屈曲作一个特写镜头,把“醉入花丛”之后的情节遮掩住了,就让人多了一层想象。词是极美丽的文体,要想写得好,就要善于设色,要懂得调配色彩。全词以春衫的鲜艳、红袖的热烈、屏风屈曲的金碧为基色,最后却是白头的萧瑟,浓淡明暗,映带前后,情感更见悲凉。一结“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是一决绝语。所谓决绝语就是用发誓的方式说话,这是古诗词中常用的修饰手法,在诗词当中用上这种修辞手法,感觉就像是古乐府,非常地质朴非常地有力。
清明
《清明》传为唐代文学家杜牧的诗作。此诗写清明春雨中所见,色彩清淡,心境凄冷,历来广为传诵。第一句交代情景、环境、气氛;第二句写出了人物,显示了人物的凄迷纷乱的心境;第三句提出了如何摆脱这种心境的办法;第四句写答话带行动,是整篇的精彩所在。全诗运用由低而高、逐步上升、高潮顶点放在最后的手法,余韵邈然,耐人寻味。 此诗首见于南宋初年《锦绣万花谷》注明出唐诗,后依次见于《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明托名南宋谢枋得《千家诗》、清康熙《御选唐诗》。《江南通志》载:杜牧任池州刺史时,曾经过金陵杏花村饮酒,诗中杏花村指此。而在这之前由杜牧嘱外甥亲自整理的《樊川文集》、甚至收录了不少其他唐人诗作的《樊川外集》和《樊川别集》中都没有收入《清明》一诗,因此陈寅恪等研究者认为此诗的真实作者颇为可疑,宋人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序》:“金华所刊杜牧之《续别集》,皆许浑诗也。”刘克庄《后村诗话》:“樊川有《续别集》三卷,十之八九皆(许)浑诗。”因而我国唐诗研究专家韩成武教授结合风格等因素考证认为这首诗作者可能是素有“许浑千首湿”之称的唐代许浑,此说获得了一定支持。但这首诗在许浑的诗集中同样没有收录,因而又有学者缪钺在刊于《文史知识》一九八三年第十二期的《关于杜牧〈清明诗〉的两个问题》中指出:“此诗乃首见于《千家诗》,此前文献并无提及杜牧此诗者。此诗文韵、魂韵通押,通押用韵与唐人用韵不合。此诗非杜牧作,乃宋人词。”从音韵的角度将诗断代为宋人作品,证据比风格更有力,但这桩疑案最终也仍旧没有具体定论,待敲定后更改作者栏。
烛影摇红 · 淮南故将军家有歌妓,才容自许
愿一见公,竟不及见而卒。客有为以赋此曲者雪映虚檐,梦魂正绕阳台近。朝来谁为护重笼,云卧衣裳冷。应念兰心薰性。对芳年、才华自信。洞房春暖,换羽移宫,珠圆丝莹。板压红牙,手痕犹在余香泯。当时惟待醉翁来,教听莺声引。可惜闲情未领。但雕梁、尘销雾暝。几回清夜,月转西廊,梧桐疏影。
圆觉经 · 弥勒菩萨
《圆觉经》是《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的简称,又作《大方广圆觉经》、《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圆觉了义经》,佛教大乘之经典。内容是佛为文殊、普贤等十二位菩萨宣说如来圆觉的妙理和观行方法,全经分作序、正、流通三分,是唐、宋、明以来教(贤首、天台)、禅各宗盛行讲习的经典。 本章节为弥勒菩萨所请教的问题,以及佛陀的回答。重在辨明爱欲为轮回的根本,因贪欲而显五性差别。众生如能明了佛法真理,断除理障;明了因缘和合之法,不生执着贪欲,断除事障,就能证入圆觉境界。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苏堤看新绿
三月中旬,堤上桃柳新叶,黯黯成阴,浅翠娇青,笼烟惹湿。一望上下,碧云蔽空,寂寂撩人,绿侵衣袂。落花在地,步蹀残红,恍入香霞堆里,不知身外更有人世。知己清欢,持觞觅句,逢桥席赏,移时而前,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
西游记 · 第三十三回 ·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却说那怪将八戒拿进洞去道:“哥哥啊,拿将一个来了。” 老魔喜道:“拿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兄弟,错拿了,这个和尚没用。”八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不当人子!”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虽然没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猪八戒。把他且浸在后边净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腌着,晒干了,等天陰下酒。”八戒听言道:“蹭蹬啊!撞着个贩腌腊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进去,抛在水里不题。 却说三藏坐在坡前,耳热眼跳,身体不安,叫声:“悟空!怎么悟能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来?”行者道:“师父还不晓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师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难行,一定虚张声势,跑将回来报我;想是无怪,路途平静,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个去了,却在那里相会?此间乃是山野空阔之处,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间。”行者道:“师父莫虑,且请上马。那呆子有些懒惰,断然走的迟慢。你把马打动些儿,我们定赶上他,一同去罢。”真个唐僧上马,沙僧挑担,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却说那老怪又唤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断乎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来,切莫放过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 你看他急点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逻。正走处,只见祥云缥缈,瑞气盘旋,二魔道:“唐僧来了。”众妖道:“唐僧在那里?”二魔道:“好人头上祥云照顶,恶人头上黑气冲天。那唐僧原是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这样云缥缈。”众怪都不看见,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又一指,又打个寒噤。一连指了三指,他就一连打了三个寒噤,心神不宁道:“徒弟啊,我怎么打寒噤么?”沙僧道:“打寒噤想是伤食病发了。行者道:“胡说,师父是走着这深山峻岭,必然小心虚惊。莫怕!莫怕!等老孙把棒打一路与你压压惊。”好行者,理开棒,在马前丢几个解数,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尽按那六韬三略,使起神通。那长老在马上观之,真个是寰中少有,世上全无。剖开路一直前行,险些儿不唬倒那怪物。他在山顶上看见,魂飞魄丧,忽失声道:“几年间闻说孙行者,今日才知话不虚传果是真。”众怪上前道:“大王,怎么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你夸谁哩?”二魔道:“孙行者神通广大,那唐僧吃他不成。”众怪道:“大王,你没手段,等我们着几个去报大大王,教他点起本洞大小兵来,摆开阵势,合力齐心,怕他走了那里去!”二魔道:“你们不曾见他那条铁棒,有万夫不当之勇,我洞中不过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众妖道:“这等说,唐僧吃不成,却不把猪八戒错拿了?如今送还他罢。”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错拿,送便也不好轻送。唐僧终是要吃,只是眼下还尚不能。”众妖道:“这般说,还过几年么?”二魔道:“也不消几年。我看见那唐僧,只可善图,不可恶取。若要倚势拿他,闻也不得一闻,只可以善去感他,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却就善中取计,可以图之。”众妖道:“大王如定计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们都各回本寨,但不许报与大王知道。若是惊动了他,必然走了风讯,败了我计策。我自有个神通变化,可以拿他。” 众妖散去,他独跳下山来,在那道路之旁,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老的道者,真个是怎生打扮?但见他:星冠晃亮,鹤发蓬松。羽衣围绣带,云履缀黄棕。神清目朗如仙客,体健身轻似寿翁。说甚么清牛道士,也强如素券先生。妆成假象如真象,捏作虚情似实情。他在那大路旁妆做个跌折腿的道士,脚上血淋津,口里哼哼的,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这三藏仗着孙大圣与沙僧,欢喜前来,正行处,只听得叫“师父救人!”三藏闻得道:“善哉!善哉!这旷野山中,四下里更无村舍,是甚么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虫唬倒的。”这长老兜回俊马,叫道:“那有难者是甚人?可出来。”这怪从草科里爬出,对长老马前,乒乓的只情磕头。三藏在马上见他是个道者,却又年纪高大,甚不过意,连忙下马搀道:“请起,请起。”那怪道:“疼!疼!疼!”丢了手看处,只见他脚上流血,三藏惊问道: “先生啊,你从那里来?因甚伤了尊足?”那怪巧语花言,虚情假意道:“师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观宇,我是那观里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观中侍奉香火,演习经法,为何在此闲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众禳星,散福来晚,我师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着一只斑斓猛虎,将我徒弟衔去,贫道战兢兢亡命走,一跤跌在乱石坡上,伤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缘,得遇师父,万望师父大发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观中,就是典身卖命,一定重谢深恩。”三藏闻言,认为真实,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虽别,修行之理则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辈。救便救你,你却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来,怎生走路?”三藏道:“也罢,也罢。我还走得路,将马让与你骑一程,到你上宫,还我马去罢。”那怪道:“师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伤,不能骑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马上,你驮他一程罢。”沙僧道:“我驮他。”那怪急回头,抹了他一眼道:“师父啊,我被那猛虎唬怕了,见这晦气色脸的师父,愈加惊怕,不敢要他驮。”三藏叫道:“悟空,你驮罢。”行者连声答应道:“我驮我驮!”那妖就认定了行者,顺顺的要他驮,再不言语。沙僧笑道:“这个没眼色的老道!我驮着不好,颠倒要他驮。他若看不见师父时,三尖石上,把筋都掼断了你的哩!”行者驮了,口中笑道:“你这个泼魔,怎么敢来惹我?你也问问老孙是几年的人儿!你这般鬼话儿,只好瞒唐僧,又好来瞒我?我认得你是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师父哩。我师父又非是等闲之辈,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须是分多一半与老孙是。”那魔闻得行者口中念诵,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孙,做了道士。 今日不幸,遇着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么不念《北斗经》?”三藏正然上马,闻得此言,骂道:“这个泼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驮他驮儿便罢了,且讲甚么北斗经南斗经!”行者闻言道:“这厮造化哩!我那师父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里-槎。我待不驮你,他就怪我。 驮便驮,须要与你讲开: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说。若在脊梁上淋下来,臊气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没人浆洗。”那怪道:“我这般一把子年纪,岂不知你的话说?”行者才拉将起来,背在身上,同长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处,行者留心慢走,让唐僧前去。行不上三五里路,师父与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却望不见,心中埋怨道:“师父偌大年纪,再不晓得事体。这等远路,就是空身子也还嫌手重,恨不得-了,却又教我驮着这个妖怪!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这们年纪,也死得着了,掼杀他罢,驮他怎的?”这大圣正算计要掼,原来那怪就知道了,且会遣山,就使一个移山倒海的法术,就在行者背上捻诀,念动真言,把一座须弥山遣在空中,劈头来压行者。这大圣慌的把头偏一偏,压在左肩背上,笑道:“我的儿,你使甚么重身法来压老孙哩?这个倒也不怕,只是正担好挑,偏担儿难挨。”那魔道:“一座山压他不住!”却又念咒语,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来压。行者又把头偏一偏,压在右肩背上。看他挑着两座大山,飞星来赶师父!那魔头看见,就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道:“他却会担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动,将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头压住行者。那大圣力软筋麻,遭逢他这泰山下顶之法,只压得三尸神咋,七窍喷红。 好妖魔,使神通压倒行者,却疾驾长风,去赶唐三藏,就于云端里伸下手来,马上挝人。慌得个沙僧丢了行李,掣出降妖棒,当头挡住。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对面来迎。这一场好杀: 七星剑,降妖杖,万映金光如闪亮。这个圜眼凶如黑杀神,那个铁脸真是卷帘将。那怪山前大显能,一心要捉唐三藏。这个努力保真僧,一心宁死不肯放。他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播土扬尘遮斗象。杀得那一轮红日淡无光,大地乾坤昏荡荡。来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战败沙和尚。那魔十分凶猛,使口宝剑,流星的解数滚来,把个沙僧战得软弱难搪,回头要走,早被他逼住宝杖,轮开大手,挝住沙僧,挟在左胁下,将右手去马上拿了三藏,脚尖儿钩着行李,张开口,咬着马鬃,使起摄法,把他们一阵风,都拿到莲花洞里,厉声高叫道:“哥哥!这和尚都拿来了!”老魔闻言大喜道:“拿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贤弟呀,又错拿来了也。”二魔道:“你说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还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孙行者。须是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动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广大,变化多般,我们若吃了他师父,他肯甘心?来那门前吵闹,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会抬举人。 若依你夸奖他,天上少有,地下全无,自我观之,也只如此,没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压在山下,寸步不能举移,所以才把唐僧、沙和尚连马行李,都摄将来也。”那老魔闻言满心欢喜道:“造化!造化!拿住这厮,唐僧才是我们口里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来,且与你二大王奉一个得功的杯儿。”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们把猪八戒捞上水来吊起。”遂把八戒吊在东廊,沙僧吊在西边,唐僧吊在中间,白马送在槽上,行李收将进去。老魔笑道: “贤弟好手段!两次捉了三个和尚。但孙行者虽是有山压住,也须要作个法,怎么拿他来凑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长请坐。 若要拿孙行者,不消我们动身,只教两个小妖,拿两件宝贝,把他装将来罢。”老魔道:“拿甚么宝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红葫芦,你的羊脂玉净瓶。”老魔将宝贝取出道:“差那两个去?”二魔道:“差精细鬼、伶俐虫二人去。”吩咐道:“你两个拿着这宝贝,径至高山绝顶,将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一声孙行者!他若应了,就已装在里面,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二小妖叩头,将宝贝领出去拿行者不题。 却说那大圣被魔使法压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灾念圣僧,厉声叫道:“师父啊!想当时你到两界山,揭了压帖,老孙脱了大难,秉教沙门,感菩萨赐与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乍想到了此处,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压了。可怜!可怜!你死该当,只难为沙僧八戒与那小龙化马一场!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叹罢,那珠泪如雨。早惊了山神土地与五方揭谛神众,会金头揭谛道:“这山是谁的?”土地道:“是我们的。”“你山下压的是谁?”土地道: “不知是谁。”揭谛道:“你等原来不知。这压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么把山借与妖魔压他?你们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脱身出来,他肯饶你!就是从轻,土地也问个摆站,山神也问个充军,我们也领个大不应是。”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实不知不知,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法,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谁晓得是孙大圣?”揭谛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与你计较,放他出来,不要教他动手打你们。”土地道:“就没理了,既放出来又打?”揭谛道:“你不知,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伤。磕一磕儿筋断,擦一擦儿皮塌哩!”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惧,与五方揭谛商议了,却来到三山门外叫道:“大圣!山神土地五方揭谛来见。”好行者,他虎瘦雄心还在,自然的气象昂昂,声音朗朗道:“见我怎的?”土地道:“告大圣得知,遣开山,请大圣出来,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开山,不打你。”喝声“起去!”就如官府发放一般。那众神念动真言咒语,把山仍遣归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将起来,抖抖土,束束裙,耳后掣出棒来,叫山神土地:“都伸过孤拐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闷!”众神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孙,却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朝天,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那混沌初分,天开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替他轮流当值?天啊! 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 那大圣正感叹间,又见山凹里霞光焰焰而来,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这洞中当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宝贝来降你。”行者道:“这个却好耍子儿啊!我且问你,他这洞中有甚人与他相往?”土地道:“他爱的是烧丹炼药,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变个老道士,把我师父骗去了。既这等,你都且记打,回去罢,等老孙自家拿他。”那众神俱腾空而散。这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头挽双-髻,身穿百衲衣。手敲渔鼓简,腰系吕公绦。斜倚大路下,专候小魔妖。顷刻妖来到,猴王暗放刁。不多时,那两个小妖到了。行者将金箍棒伸开,那妖不曾防备,绊着脚,扑的一跌。爬起来,才看见行者,口里嚷道:“惫懒!惫懒!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这行人,就和比较起来。”行者陪笑道:“比较甚么?道人见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道:“你怎么睡在这里,绊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见我这老道人,要跌一跌儿做见面钱。”那妖道:“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你怎么跌一跌儿做见面钱?你别是一乡风,决不是我这里道士。”行者道:“我当真不是,我是蓬莱山来的。”那妖道: “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那妖却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识认,言语冲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体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那个肯跟我去?”精细鬼道:“师父,我跟你去。”伶俐虫道:“师父,我跟你去。”行者明知故问道:“你二位从那里来的?”那怪道:“自莲花洞来的。”要往那里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孙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个?”那怪又道:“拿孙行者。”孙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么?”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认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无礼。我认得他,我也有些恼他,我与你同拿他去,就当与你助功。”那怪道:“师父,不须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术,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寸步难移,教我两个拿宝贝来装他的。”行者道:“是甚宝贝?”精细鬼道:“我的是红葫芦,他的是玉净瓶。” 行者道:“怎么样装他?”小妖道:“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行者见说,心中暗惊道:“利害!利害!当时日值功曹报信,说有五件宝贝,这是两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东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么诀窍,就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双手递与行者。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飕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去,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复递与他去道:“你还不曾见我的宝贝哩。”那怪道:“师父有甚宝贝?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变”!即变做一个一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自腰里拿将出来道:“你看我的葫芦么?” 那伶俐虫接在手,看了道:“师父,你这葫芦长大,有样范,好看,却只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这两件宝贝,每一个可装千人哩。”行者道:“你这装人的,何足稀罕?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那怪道:“就可以装天?”行者道:“当真的装天。”那怪道:“只怕是谎。就装与我们看看才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恼着我,一月之间,常装他七八遭;不恼着我,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伶俐虫道:“哥啊,装天的宝贝,与他换了罢。”精细鬼道:“他装天的,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伶俐虫道:“若不肯啊,贴他这个净瓶也罢。”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余外贴净瓶,一件换两件,其实甚相应!”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装天可换么?”那怪道:“但装天就换,不换,我是你的儿子!”行者道:“也罢,也罢,我装与你们看看。” 好大圣,低头捻诀,念个咒语,叫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谛神:“即去与我奏上玉帝,说老孙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经,路阻高山,师逢苦厄。妖魔那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道半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那日游神径至南天门里灵霄殿下,启奏玉帝,备言前事,玉帝道:“这泼猴头,出言无状,前者观音来说,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四值功曹,轮流护持,如今又借天装,天可装乎?”才说装不得,那班中闪出哪吒三太子,奏道:“万岁,天也装得。”玉帝道:“天怎样装?”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轻清为天,重浊为地。天是一团清气而扶托瑶天宫阙,以理论之,其实难装;但只孙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经,诚所谓泰山之福缘,海深之善庆,今日当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请降旨意,往北天门问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门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闭了。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哄那怪道,只说装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闻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来北天门,见真武备言前事。那祖师随将旗付太子。 早有游神急降大圣耳边道:“哪吒太子来助功了。”行者仰面观之,只见祥云缭绕,果是有神,却回头对小妖道:“装天罢。”小妖道:“要装就装,只管阿绵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才运神念咒来。”那小妖都睁着眼,看他怎么样装天。这行者将一个假葫芦儿抛将上去。你想,这是一根毫毛变的,能有多重? 被那山顶上风吹去,飘飘荡荡,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落下。只见那南天门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拨喇喇展开,把日月星辰俱遮闭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装成。二小妖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么就黄昏了?”行者道:“天既装了,不辨时候,怎不黄昏!”“如何又这等样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外却无光,怎么不黑!”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 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着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是甚么去处?”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下去啊,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好行者,见他认了真实,又念咒语,惊动太子,把旗卷起,却早见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啊,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那精细鬼交了葫芦,伶俐虫拿出净瓶,一齐儿递与行者,行者却将假葫芦儿递与那怪。行者既换了宝贝,却又干事找绝:脐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个铜钱,叫道:“小童,你拿这个钱去买张纸来。”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与你写个合同文书。你将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了我一件装天的宝贝,恐人心不平,向后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写此各执为照。”小妖道:“此间又无笔墨,写甚文书?我与你赌个咒罢。”行者道:“怎么样赌?”小妖道:“我两件装人之宝,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说了誓,将身一纵,把尾子翘了一翘,跳在南天门前,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宫缴旨,将旗送还真武不题。这行者伫立霄汉之间,观看那个小妖。毕竟不知怎生区处,且听下回分解——
菩萨蛮
这是敦煌曲子词中的一首早期民间名作,写的是一位恋人向其所爱者的陈词主。为了表达对爱情的坚贞不渝,词中使用了一连串精美的比喻立下爱情誓言。这一富于独创性的表现方式,使得这篇抒情之作成为唐朝诗苑中的一颗明珠。 这首词没有文人词深婉曲折的风致和含蓄蕴藉的神韵。从写法上的铺排、衬字的运用、表意的泼辣直露看,似元曲。但又无元曲的圆熟流丽、挥洒曲折。然而它却激动人心,千古不衰。 原因在于主人以忠贞热烈的感情激发的想象和这种想象的感染力。词中的想象多样而新奇。主人公一连想到六种自然景物和非现实现象。青山、水面、黄河、参辰、北斗、日头,这些是习见的,并不奇。但经浪漫主义的想象之后,立刻变得引人入胜了。这些奇想反复表达了主人公的愿望,使人感到分明有一种「理」在:真正的爱情不一定是已经长久不分的,而是希望天长地久的。如果没有这种希望,整日厮守也徒然,有这种希望,即使天涯海角甚至人间天上的分离也美满。在主人公的眼中,爱情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共存。夸张地强调了爱情永固,但又不觉得过分,读者只为主人公崇高的感情而激动。相形之下,那些不严肃的爱情观是多么暗淡、空虚和渺小。由羡慕进而想到主人公如此之情是怎样产生的。 尽管因素多种,依现在的理解,最重要的是它有充实的内容。但词中却只字未提,明快而又耐人寻味。诗中的想象是广阔大胆的。由大地到天空是其想象的空间,由山河到星日是其想象的对象。以宇宙间最雄伟的景物来烘托爱情,敢于把爱的生命与永恒的宇宙并提,形成一种奇妙的类比推理:青山不会烂,水面浮不起秤锤,黄河不会枯竭,参星和辰星不会在白天出现,北斗不会回到南天,半夜不会升起太阳,爱情不会中断。这样的类推也可说是理不通而情通,无理而妙。诗中提到的自然现象都遵循一个共同的规律,存在于天地之间,根据人们的经验,这规律是万古不变的。词中主人公正是依据这些自然现象与爱情理想在时间上的相似点,进行想象的。但未从正面写,却将爱的中止与这些规律的改变联系起来让前者发生在后者之后,由于后者是不会实现的,前者就不会发生。爱情永存的愿望被表现得十分生动有力,体现了从反面写与从正面写的不同效果。对可能出现的意外的担心,是更深的爱。愿其长久和害怕失去虽然意思相近,但后者对于对象的珍爱远胜前者,往往是精神上难以缺少的。诗中的奇伟想象正是由这深情所激发,而想象又使感情表达得更真挚、明朗、坚定、感人。
水浒传 · 第八十一回 ·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
诗曰: 混沌初分气磅礴,人生禀性有愚浊。 圣君贤相共裁成,文臣武士登台阁。 忠良闻者尽欢欣,邪佞听时俱忿跃。 历代相传至宋朝,罡星煞曜离天角。 宣和年上乱纵横,梁山泊内如期约。 百单八位尽英雄,乘时播乱居山东。 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 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 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 事事集成忠义传,用资谈柄江湖中。 话说梁山泊好汉,水战三败高俅,尽被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杀害,尽数放还。高太尉许多人马回京,就带萧让、乐和前往京师听候招安一事。却留下参谋闻焕章在梁山泊里。那高俅在梁山泊时,亲口说道:“我回到朝廷,亲引萧让等面见天子,便当力奏,亲自保举,火速差人就便前来招安。”因此上就叫乐和为伴,与萧让一同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众头目商议,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实。”吴用笑道:“我观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个转面无恩之人。他折了许多军马,废了朝廷许多钱粮,回到京师,必然推病不出,朦胧奏过天子,权将军士歇息。萧让、乐和,软监在府里。若要等招安,空劳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犹可,又且陷了二人。”吴用道:“哥哥再选两个乖觉的人,多将金宝前去京师,探听消息,就行钻刺关节,斡运衷情,达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为上计。”燕青便起身说道:“旧年闹了东京,是小弟去李师师家入肩。不想这一场大闹,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却是天子心爱的人,官家那里疑他?他自必然奏说: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来惊吓。已是奏过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枕头上关节最快,亦是容易。小弟可长可短,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此去,须担干系。”戴宗便道:“小弟帮他去走一遭。”神机军师朱武道:“兄长昔日打华州时,尝与宿太尉有恩。此人是个好心的人。若得本官于天子前早晚题奏,亦是顺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应着此人身上?”便请闻参谋来堂上同坐。宋江道:“相公曾认得太尉宿元景么?”闻焕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此人极是仁慈宽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宋江道:“实不瞒相公说,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节。宿太尉旧日在华州降香,曾与宋江有一面之识。今要使人去他那里打个关节,求他添力,早晚于天子处题奏,共成此事。”闻参谋答道:“将军既然如此,在下当修尺书奉去。”宋江大喜,随即教取纸笔来。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课,望空祈祷,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随即置酒与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细软之物两大笼子,书信随身藏了,仍带了开封府印信公文。两个扮作公人,辞了头领下山。渡过金沙滩,望东京进发。 戴宗拕着雨伞,背着个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着笼子,拽扎起皂衫,腰系着缠袋,脚下都是腿绷护膝,八搭麻鞋。于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不由顺路入城,却转过万寿门来。两个到得城门边,把门军当住。燕青放下笼子,打着乡谈说道:“你做甚么当我?”军汉道:“殿帅府有钧旨:梁山泊诸色人等,恐有夹带入城。因此着仰各门,但有外乡客人出入,好生盘诘。”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将着自家人,只管盘问。俺两个从小在开封府勾当,这门下不知出入了几万遭,你颠倒只管盘问,梁山泊人,眼睁睁的都放他过去了。”便向身边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道:“你看这是开封府公文不是?”那监门官听得,喝道:“既是开封府公文,只管问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怀里,挑起笼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声。两个径奔开封府前来,寻个客店安歇了。有诗为证: 两挑行李奔东京,昼夜兼行不住程。 盘诘徒劳费心力,禁门安识伪批情。 次日,燕青换领布衫穿了,将搭膊系了腰,换顶头巾歪带着,只妆做小闲模样。笼内取了一帕子金珠,分付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师师家干事。倘有些决撒,哥哥自快回去。”分付戴宗了当,一直取路,径投李师师家来。 到的门前看时,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的好。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便从侧首边转将入来。早闻的异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阶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苍松;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尽铺锦绣。燕青微微地咳嗽一声。丫嬛出来见了,便传报李妈妈出来。看见是燕青,吃了一惊,便道:“你如何又来此间?”燕青道:“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李妈妈道:“你前番连累我家坏了房子,你有话便说。”燕青道:“须是娘子出来,方才说的。” 李师师在窗子后听了多时,转将出来。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有诗为证: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妈妈四拜,后拜李行首两拜。李师师谦让道:“免礼。俺年纪幼小,难以受拜。”燕青拜罢,起身道:“前者惊恐,小人等安身无处。”李师师道:“你休瞒我!你当初说道是张闲,那两个是山东客人,临期闹了一场。不是我巧言奏过官家,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那时便自疑惑。正待要问,谁想驾到。后又闹了这场,不曾问的。今喜你来,且释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若不明言,决无干休。”燕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义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门首和杨太尉厮打的,正是黑旋风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娘子,教小人诈作张闲,来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见尊颜,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娘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若蒙如此,则娘子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不想惊吓娘子。今俺哥哥无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万望笑留。”燕青便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那虔婆爱的是财,一见便喜。忙叫奶子收拾过了,便请燕青,教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 且说当时铺下盘馔酒肴果子,李师师亲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个该死的人,如何敢对花魁娘子坐地?”李师师道:“休恁地说!你这一般义士,久闻大名。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你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第二番领诏招安,正是诏上要紧字样,故意读破句读:‘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因此上又不曾归顺。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归。次后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师,生擒人数,尽都放还。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因此带了梁山泊两个人来,一个是秀才萧让,一个是能唱乐和,眼见的把这二人藏在家里,不肯令他出来。损兵折将,必然瞒着天子。”李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这话我尽知了。且饮数杯,别作商议。”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李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再作计较。”燕青被央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 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李师师道:“久闻的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颇学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卖弄过?”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便唤丫嬛取箫来。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有诗为证: 俊俏烟花大有情,玉箫吹出凤凰声。 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云裂太清。 燕青听了,喝采不已。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得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的好箫!”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果然是玉佩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伏侍娘子。”顿开喉咽便唱。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唱罢,又拜。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曲儿。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诺而已。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的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语来调他。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年贵庚多少?”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姐姐。”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那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是好干大事。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坏了大事。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干娘。燕青辞回,李师师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李师师道:“休教我这里专望。”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顷便到。”燕青暂别了李师师,径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说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燕青道:“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戴宗道:“你当速去,善觑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书,也等你来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将一半送与李妈,将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缘法凑巧。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燕青听的,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的纸御笔赦书,赦了小乙罪犯,出自姐姐之德。”李师师道:“今晚教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 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作白衣秀士,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的阁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妆衣服,相待寡人。”李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摆在面前。李师师举杯上劝天子。天子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李师师见天子龙颜大喜,向前奏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要见圣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圣鉴。”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寡人,有何妨。”奶子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燕青纳头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师师叫燕青吹箫,伏侍圣上饮酒。少顷,又拨一回阮,然后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卿当勿疑。”燕青借过象板,再拜罢圣上,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姐姐见教。”燕青顿开喉咽,手擎象板,唱《渔家傲》一曲。道是: “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是当初,莫要相逢好!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圣听。”天子道:“好,寡人愿闻。”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燕青唱罢,天子失惊。便问:“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寡人与卿理会。”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劫掳上山,一住三年。今日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的姐姐,则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何分说?”李师师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天子笑道:“此事至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与李师师。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无御宝在此,如何写的?”李师师又奏道:“陛下亲书御笔,便强似玉宝天符,救济兄弟做的护身符时,也是贱人遭际圣时。”天子被逼不过,只得命取纸笔。奶子随即捧过文房四宝。燕青磨的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天子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临写,又问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唤做燕青。”天子便写御书道云:“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下面押个御书花字。燕青再拜,叩头受命。李师师执盏擎杯谢恩。 天子便问:“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备细。”燕青奏道:“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贪官污吏,谗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两番降诏,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归降?”燕青奏道:“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诏书读破句读,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又变了事情。童枢密引军到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军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战船征进,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阵,杀的手脚无措,军马折其二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许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带了山上二人在此,却留下闻参谋在彼质当。”天子听罢,便叹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贯回京时奏说:军士不伏暑热,暂且收兵罢战。高俅回军奏道:“病患不能征进,权且罢战回京。”李师师奏说:“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叹不已。约有更深,燕青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天子与李师师上床同寝,共乐绸缪。有诗为证: 清夜宫车暗出游,青楼深处乐绸缪。 当筵诱得龙章字,逆罪滔天一笔勾。 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燕青起来,推道清早干事,径来客店里,把说过的话,对戴宗一一说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两个去下宿太尉的书。”燕青道:“饭罢便去。”两个吃了些早饭,打挟了一笼子金珠细软之物,拿了书信,径投宿太尉府中来。街坊上借问人时,说:“太尉在内里未归。”燕青道:“这早晚正是退朝时分,如何未归?”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爱的近侍官员,早晚与天子寸步不离。归早归晚,难以指定。”正说之间,有人报道:“这不是太尉来也?”燕青大喜,便对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门前伺候,我自去见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见一簇锦衣花帽从人,捧着轿子。燕青就当街跪下,便道:“小人有书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见了,叫道:“跟将进来。”燕青随到厅前。太尉下了轿子,便投侧首书院里坐下。太尉叫燕青入来,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干人?”燕青道:“小人从山东来,今有闻参谋书札上呈。”太尉道:“那个闻参谋?”燕青便向怀中取出书呈递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说道:“我道是那个闻参谋,原来是我幼年间同窗的闻焕章。”遂拆开书来看时,写道: “侍生闻焕章沐手百拜奉书太尉恩相钧座前:贱子自髫年时出入门墙,已三十载矣。昨蒙高殿帅唤至军前,参谋大事。奈缘劝谏不从,忠言不听,三番败绩,言之甚羞。高太尉与贱子一同被掳,陷于缧绁。义士宋公明,宽裕仁慈,不忍加害。则今高殿帅带领梁山萧让、乐和赴京,欲请招安,留贱子在此质当。万望恩相不惜齿牙,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早降招安之典,俾令义士宋公明等早得释罪获恩,建功立业。非特国家之幸甚,实天下之幸甚也!立功名于万古,见义勇于千年。救取贱子,实领再生之赐。拂楮拳拳,幸垂昭察,不胜感激之至!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闻焕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书大惊,便问道:“你是谁?”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随即出来取了笼子,径到书院里。燕青禀道:“太尉在华州降香时,多曾伏侍太尉来。恩相缘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课内只着求太尉提拔救济。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哥哥责着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辞了,便出府来。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宝物,已有在心。 且说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议:“这两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萧让、乐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旧扮作公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里有人出来,把些金银贿赂与他,赚得一个厮见。通了消息,便有商量。”当时两个换了结束,带将金银,径投太平桥来。在衙门前窥望了一回,只见府里一个年纪小的虞候,摇摆将出来。燕青便向前与他施礼。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实不相瞒干办说,前者太尉从梁山泊带来那两个人,一个跟的叫做乐和,与我这哥哥是亲眷,欲要见他一见。因此上相央干办。”虞候道:“你两个且休说!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的!”戴宗便向袖内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对虞候道:“足下只引的乐和出来相见一面,不要出衙门,便送这锭银子与足下。”那人见了财物,一时利动人,心便道:“端的有这两个人在里面。太尉钧旨,只教养在后花园里宿歇。我与你唤他出来,说了话,你休失信,把银子与我。”戴宗道:“这个自然。”那人便起身分付道:“你两个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未知如何。有诗为证: 虞候衙中走出来,便将金帛向前排。 燕青当下通消息,准拟更深有划。 戴宗、燕青两个在茶坊中等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那小虞候慌慌出来说道:“先把银子来。乐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戴宗与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银子与他。虞候得了银子,便引燕青耳房里来见乐和。那虞候道:“你两个快说了话便去。”燕青便与乐和道:“我同戴宗在这里,定计赚你两个出去。”乐和道:“直把我们两个养在后花园中,墙垣又高,无计可出。折花梯子尽都藏过了,如何能勾出来?”燕青道:“靠墙有树么?”乐和道:“傍墙一边,都是大柳树。”燕青道:“今夜晚间,只听咳嗽为号,我在外面,漾过两条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树上,把索子绞缚了。我两个在墙外各把一条索子扯住,你两个就从索上盘将出来。四更为期,不可失误。”那虞候便道:“你两个只管说甚的,快去罢。”乐和自入去了,暗暗通报了萧让。燕青急急去与戴宗说知。当日,至夜伺候。 且说燕青、戴宗两个,就街上买了两条粗索,藏在身边。先去高太尉府后看了落脚处。原来离府后是条河,河边却有两只空船缆着,离岸不远。两个便就空船里伏了。看看听的更鼓已打四更,两个便上岸来,绕着墙后咳嗽。只听的墙里应声咳嗽。两边都已会意。燕青便把索来漾将过去。约莫里面拴系牢了,两个在外面对绞定,紧紧地拽住索头。只见乐和先盘出来,随后便是萧让。两个都溜将下来,却把索子丢入墙内去了。四人再来空船内,伏到天色将晓,却去敲开客店门。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饭吃,算了房宿钱。四个来到城门边,等门开时,一涌出来,望梁山泊回报消息。 不是这四个回来,有分教:宿太尉单奏此事,宋公明全受招安。正是:中贵躬亲颁风诏,英雄朝贺在丹墀。毕竟宿太尉怎生奏请圣旨前去招安,且听下回分解。
念奴娇 · 离骚痛饮
《念奴娇·离骚痛饮》是金代词人蔡松年所写的一首词。这首词表现词人对现实的不满和对官场的厌倦,以及由此引发的隐居避世的向往。 这首词的上阕主要表达了对现实和官场黑暗的不满。开头三句“《离骚》痛饮”是说人生得意无过于饮酒、读《离骚》。一“痛”一“笑”,激越旷放,但隐含避世之心。“江左诸人成底事,空想岩岩青壁”句,用夷甫故事。夷甫是东晋名士王衍,其字夷甫,人称“岩岩清峙,壁立千仞。”(顾恺之《夷甫画赞》)王衍才气过人,处事异于常人,崇尚老庄之道,后为石勒所害。死前犹言:“呼呜,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不可至今日。”表现其对现实的回避。“五亩苍烟”三句用二典故,“五亩苍烟”化用白居易《池上篇》中退老之地曰:“十亩之宅,五亩之园。”“一丘”化用《汉书·叙传》中“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在此一丘也指退居之地。“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句,引谢安故事。谢安为东晋名臣,文武兼备,有天下之志,淝水大捷后乘胜追击,一度收复河南失地。然终因位高风大招人忌,被迫出镇广陵,不问朝政。太元十年,谢安扶病舆入西州,不久病逝。此处用谢安故事表达作者对成就大业的向往。上阕引用王衍与谢安故事,一出世一入世、两种情怀,表现作者犹豫徘徊,只能发出“岁晚忧风雪”的忧患之句。 全词用典巧妙,言志涤远,用韵清雄顿错,别有铿锵之意。张宗橚《词林纪事》引范文白语曰:“此公乐府中最得意者”,确实不假。
鹧鸪天 · 云步凌波小凤钩
作者借诵古老的牛郎织女的传说,表达了脱俗超凡的广阔胸怀。 「云步凌波」是典故。曹植在《洛神赋》中写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描绘了洛神的轻盈飘逸。作者借洛喻美,一幅美人出行的画卷令人注目。是仕女游春吗?否!「年年星汉」写出她的出行是如和织女一样,一年一度与心上人在「七夕」相聚。「清秋」点明周围环境之幽静,「踏」,践约的意思。这里,词人虽未正面描写织女的美貌,但仍会令读者意会到女子的绝世丰神,飘飘若仙的身影,对情人的脉脉深情。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传说在我国流传极广,妇孺皆知。南朝殷芸《小说》(《月令广义·七月令》引)中写道:「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逸,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随废织絍。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在汉代已经有了「鸟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使其夫妇相会的说法(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六引《淮南子》)。周处《风土记》载:「七月七日,其夜洒枉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以祈河鼓、织女。言此二星当会,⋯⋯见者便拜而乞富乞寿,无子乞子。」七月七日在古代被视为吉祥如意的日子,在这一天祈祷,所有愿望会得到满足,因此,妇女在夜间向织女乞巧(乞求灵巧),七夕被称为乞巧日,七月被称为巧月。富贵人家往往在庭院中搭结彩楼,称为乞巧楼。词人在第三、四句中用「只缘」「底用」对世俗之见给予了否定。他认为:织女与牛郎一年一度才得相见,根源是她的「巧极」。即因为心灵手巧织出了锦锻才嫁给了牛郎,结婚后『废织』才造成分居的痛苦局面。因此,人间的妇女们何必向织女去乞「巧」呢?更没必要劳民伤财地建楼搭棚乞求了。「天外事,两悠悠,不应也作可怜愁」,抒写了词人的感概、是继「只缘」「底用」之后的进一步表述。「悠悠」是个多义词,在此作「遥远」解。「两悠悠」承上片末句的「人间」连下片的首句中的「天外」词人明确地指出人间天上悠悠远隔,织女之巧,人间的必乞取;对天外的织女牛郎双星的「稀相见」更没必要同情和为他们忧愁。接下来作者直抒胸怀:天上双星长相思、难相聚,虽凄凉寂寞但天外人间两悠悠,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怎么管得了呢?我且拉开窗帘尽情赏月,享受新秋凉爽睡美之乐吧。「开帘放入窥窗月」句化用了苏轼《洞仙歌》中「缍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词贵创意。词人「开帘」「放入」均写出其主动积极,此时情真呼之欲出,平添许多情致。况周颐《蕙风词话》评价本词末两句说:「潇洒疏俊极矣。尤妙在上句「窥窗」二字。窥窗之月,先已有情。用此二字,便曲折而意多。意之曲折,由字里生出,不同矫揉钩致,石堕尖纤之失。」非常中肯。 在写作上,作者绘景抒情极具匠心。古人形容女子之美常常用螓首蛾眉、齿如编贝等词语直指容颜。本词却仅以「云步」、「凤钩」写织女的步履轻盈,纤足弱小,正是从侧面烘托,别具只眼。本词的另一特点是以景抒情,情景交融。词人在观察、体验和摄取周围景物时,是以其独特视角,深怀情感进行的。以景寓情,融情入景,有机结合,浑然一体,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开帘放入窥窗月,且尽新凉睡美休」二句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
画眉鸟
此诗前两句写景,景中寓理;后两句言理,情理兼融。诗人在再现良辰美景时,着意于将自己感悟到的理念,不露痕迹地含蕴其间,从而表现出诗人对禁锢人才的憎恶与否定、对自由生活的热爱与向往。这首诗情景结合,寓意深远。
双调 · 清江引 · 题情
作者在曲中用“鼎中鱼”、“罝中兔”比喻官场的险恶,十分形象,表现出对仕途的厌倦。同时,清静自由,安逸平和的隐居生活在吸引着他,作者认为“闭门闲看书”才是最快话的。
秋词(其一)
这首诗是作者第一次被贬郎州(今湖南常德)时写的,他虽被贬谪,但却不悲观消沉,在这首诗中,诗人通过歌颂秋天的壮美,表达了他的乐观情绪和昂扬奋发的进取精神。这首诗的可贵,在于诗人对秋的感受与众不同,一反历来他人悲秋的情调,以奔放的热情、生动的画面,热情赞美秋日风光的美好,唱出了一首昂扬奋发的励志之歌。前两句是议论,直接表达了秋日胜春朝的看法。后两句晴空中排云而上的白鹤形象,把诗人的豪迈乐观之情抒发的淋漓尽致。
西游记 · 第二十八回 ·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叹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见那海水: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 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倍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北溪狐兔无踪迹,南谷獐-没影遗。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里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道:“你们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泉。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 “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二元帅,奔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那些小妖,撞入门里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那马流奔芭闻报,忙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启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回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甚么时度,他逐日家在这里缠扰。” 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来?”马流道:“看待来耶。”大圣吩咐: “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着。或二三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跳天搠地,乱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冬冬鼓响,——锣鸣,闪上有千馀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凶险。好男子,真个骁勇!但见: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粘竿百十担,兔叉有千根。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大圣见那些人布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扬尘播土,倒树摧林。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馀人马,一个个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有诗为证: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馀。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叫:“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躁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题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兽。”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猪去寻。” 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长老问:“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馀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话。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晓得哩,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才来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色晚了,此间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父,你且坐在这里,等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了,只是寻下处要紧。”沙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处,将马拴在树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白马,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颗,前后藤缠百馀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这所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来。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样: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一双蓝脚,悬崖——槎。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遍天涯。 荒林喧鸟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 小小洞门,虽到不得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怞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双金睛鬼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么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看见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哩,团头大面,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尚!”那妖闻言,呵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众小的们,疾忙赶上去,与我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 那些小妖,就是一窝蜂,齐齐拥上。三藏见了,虽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妖,平抬将去,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纵然好事多磨障,谁象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众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王,拿得和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三藏头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个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小可的,若不做个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须倒竖,血发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众妖们,大家响响的答应了一声“是!”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三藏只得双手合着,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谒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闻言,呵呵大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 你该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前,把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老妖持刀又问道: “和尚,你一行有几个?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见他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两个徒弟,连你三个,连马四个,彀吃一顿了!”小妖道:“我们去捉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化斋来,一定寻师父吃,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众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馀里远近,不曾见个庄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时,原来是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 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去哩。”呆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钵盂,-着钉钯,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收拾了斗篷锡杖,出松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去吃些斋儿。” 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来。”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问他的信看。”那呆子举着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怞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里买卖?”小妖道:“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哩!怎么就寻到我这门上?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来!” 小妖抬来,就结束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 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扮: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裹肚衬腰磲石带,攀胸勒甲步云绦。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一双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住道: “哥啊,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哩?”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杖起刀迎,钯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钯真个英雄,降妖伐诚然凶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亮如银,其实的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绕云迷、半山里崖崩岭咋。一个为声名,怎肯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他三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实难解难分。 毕竟不知怎救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满路花 · 荷珠
红绡水面妆,碧玉波间柄。低迷扶翠盖,西风劲。玉人摇橹,隔浦莲歌竞。花面交相映。戏取春纤,掬他潭水芳冷。 洒来错落,尽向钱钱迸。鲛珠圆又碎,难持赠。低鬟凝想,总似檀郎性。荡漾何时定。惆怅回船,碧天早挂明镜。
西游记 · 第四十七回 · 圣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
却说那国王倚着龙床,泪如泉涌,只哭到天晚不住。行者上前高呼道:“你怎么这等昏乱!见放着那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虎,一个是鹿,那羊力是一个羚羊。不信时,捞上骨头来看,那里人有那样骷髅?他本是成精的山兽,同心到此害你,因见气数还旺,不敢下手。若再过二年,你气数衰败,他就害了你性命,把你江山一股儿尽属他了。幸我等早来,除妖邪救了你命,你还哭甚?哭甚!急打发关文,送我出去。”国王闻此,方才省悟。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鹿黄虎,油锅里果是羊骨。圣僧之言,不可不听。”国王道:“既是这等,感谢圣僧。今日天晚,教太师且请圣僧至智渊寺。明日早朝,大开东阁,教光禄寺安排素净筵宴酬谢。”果送至寺里安歇。次日五更时候,国王设朝,聚集多官,传旨:“快出招僧榜文,四门各路张挂。”一壁厢大排筵宴,摆驾出朝,至智渊寺门外,请了三藏等,共入东阁赴宴,不在话下。却说那脱命的和尚闻有招僧榜,个个欣然,都入城来寻孙大圣,交纳毫毛谢恩。这长老散了宴,那国王换了关文,同皇后嫔妃,两班文武,送出朝门。只见那些和尚跪拜道旁,口称:“齐天大圣爷爷!我等是沙滩上脱命僧人。闻知爷爷扫除妖孽,救拔我等,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来交纳毫毛,叩谢天恩。”行者笑道:“汝等来了几何?”僧人道:“五百名,半个不少。”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对君臣僧俗人说道:“这些和尚实是老孙放了,车辆是老孙运转双关穿夹脊,-碎了,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死了。今日灭了妖邪,方知是禅门有道,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国王依言,感谢不尽,遂送唐僧出城去讫。 这一去,只为殷勤经三藏,努力修持光一元。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的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身也?”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三藏道:“在家人怎么?出家人怎么?”行者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那里能够!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险峻,我挑着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不然,却不累倒我也?”行者道: “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师徒们没奈何,只得相随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时,只听得滔滔浪响。八戒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沙僧道:“是一股水挡住也。”唐僧道:“却怎生得渡?”八戒道:“等我试之,看深浅何如。”三藏道:“悟能,你休乱谈,水之浅深,如何试得?”八戒道:“寻一个鹅卵石,抛在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是浅,若是骨都都沉下有声是深。”行者道:“你去试试看。”那呆子在路旁摸了一块顽石,望水中抛去,只听得骨都都泛起鱼津,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唐僧道: “你虽试得深浅,却不知有多少宽阔。”八戒道:“这个却不知,不知。”行者道:“等我看看。”好大圣,纵筋斗云,跳在空中,定睛观看,但见那: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灵派吞华岳,长流贯百川。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鹭眠。 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急收云头,按落河边道:“师父,宽哩宽哩!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里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夜里也还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怎定得宽阔之数?” 三藏大惊,口不能言,声音哽咽道:“徒弟啊,似这等怎了?”沙僧道:“师父莫哭,你看那水边立的,可不是个人么。”行者道: “想是扳罾的渔人,等我问他去来。”拿了铁棒,两三步跑到面前看处,呀!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三个大字乃“通天河”,十个小字乃“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行者叫:“师父,你来看看。”三藏看见,滴泪道:“徒弟呀,我当年别了长安,只说西天易走,那知道妖魔阻隔,山水迢遥!”八戒道:“师父,你且听,是那里鼓钹声音?想是做斋的人家。我们且去赶些斋饭吃,问个渡口寻船,明日过去罢。”三藏马上听得,果然有鼓钹之声,“却不是道家乐器,足是我僧家举事。我等去来。”行者在前引马,一行闻响而来。那里有甚正路,没高没低,漫过沙滩,望见一簇人家住处,约摸有四五百家,却也都住得好,但见倚山通路,傍岸临溪。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关。沙头宿鹭梦魂清,柳外啼鹃喉舌冷。短笛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老渔眠钓艇。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忽闻一阵白-香,却是西风隔岸送。 三藏下马,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儿,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三藏道:“悟空,此处比那山凹河边,却是不同。在人间屋檐下,可以遮得冷露,放心稳睡。你都莫来,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却休要撒泼。汝等脸嘴丑陋,只恐唬了人,闯出祸来,却倒无住处矣。”行者道:“说得有理。请师父先去,我们在此守待。”那长老才摘了斗笠,光着头,抖抖褊衫,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见那门半开半掩,三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挂着数珠,口念阿弥陀佛,径自来关门,慌得这长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老者还礼道: “你这和尚,却来迟了。”三藏道:“怎么说?”老者道:“来迟无物了。早来啊,我舍下斋僧,尽饱吃饭,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才来?”三藏躬身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老者道:“既不赶斋,来此何干?”三藏道:“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天色已晚,听得府上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也。”那老者摇手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诳语。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等单身,如何来得?”三藏道:“老施主见得最是,但我还有三个小徒,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保护贫僧,方得到此。”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来?”教:“请,请,我舍下有处安歇。”三藏回头叫声:“徒弟,这里来。”那行者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却也莽撞,三个人听得师父招呼,牵着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将进去。那老者看见,唬得跌倒在地,口里只说是“妖怪来了!妖怪来了!”三藏搀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战兢兢道:“这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样丑徒弟!”三藏道:“虽然相貌不中,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老者似信不信的,扶着唐僧慢走。 却说那三个凶顽闯入厅房上,拴了马,丢下行李。那厅中原有几个和尚念经,八戒掬着长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甚么经?”那些和尚听见问了一声,忽然抬头观看外来人,嘴长耳朵大。身粗背膊宽,声响如雷咋。行者与沙僧,容貌更丑陋。厅堂几众僧,无人不害怕-黎还念经,班首教行罢。难顾磬和铃,佛象且丢下。一齐吹息灯,惊散光乍乍。跌跌与爬爬,门槛何曾跨!你头撞我头,似倒葫芦架。清清好道场,翻成大笑话。 这兄弟三人,见那些人跌跌爬爬,鼓着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惧,磕头撞脑,各顾性命,通跑净了,三藏搀那老者,走上厅堂,灯火全无,三人嘻嘻哈哈的还笑。唐僧骂道:“这泼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咛。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 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这般撒泼,诚为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不知高低,唬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却不是堕罪与我?”说得他们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头作礼道:“老爷,没大事,没大事,才然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收也。”八戒道:“既是了帐,摆出满散的斋来,我们吃了睡觉。”老者叫:“掌灯来!掌灯来!” 家里人听得,大惊小怪道:“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如何又教掌灯?”几个僮仆出来看时,这个黑洞洞的,即便点火把灯笼,一拥而至,忽抬头见八戒沙僧,慌得丢了火把,忽怞身关了中门,往里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行者拿起火把,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们坐在两旁,那老者坐在前面。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拄着拐杖道:“是甚么邪魔,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门后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东土大唐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凶,果然是相恶人善。”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与他四位行礼。礼毕,也坐了面前叫:“看茶来,排斋。”连叫数声,几个僮仆,战战兢兢,不敢拢帐。八戒忍不住问道:“老者,你这盛价,两边走怎的?”老者道:“教他们捧斋来侍奉老爷。”八戒道:“几个人伏侍?”老者道:“八个人。”八戒道:“这八个人伏侍那个?”老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那白面师父,只消一个人;毛脸雷公嘴的,只消两个人;那晦气脸的,要八个人;我得二十个人伏侍方彀。”老者道:“这等说,想是你的食肠大些。”八戒道:“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来。 那和尚与老者,一问一答的讲话,众人方才不怕。却将上面排了一张桌,请唐僧上坐;两边摆了三张桌,请他三位坐;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后是面饭、米饭、闲食、粉汤,排得齐齐整整。唐长老举起箸来,先念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有些急吞,二来有些饿了,那里等唐僧经完,拿过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 旁边小的道:“这位老爷忒没算计,不笼馒头,怎的把饭笼了,却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笼,吃了。”小的道:“你不曾举口,怎么就吃了?”八戒道:“儿子们便说谎!分明吃了;不信,再吃与你看。”那小的们,又端了碗,盛一碗递与八戒。呆子幌一幌,又丢下口去就了了。众僮仆见了道:“爷爷呀!你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已五六碗过手了,然后却才同举箸,一齐吃斋。呆子不论米饭面饭,果品闲食,只情一捞乱-,口里还嚷:“添饭!添饭!”渐渐不见来了! 行者叫道:“贤弟,少吃些罢,也强似在山凹里忍饿,将就彀得半饱也好了。”八戒道:“嘴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瞒老爷说,白日里倒也不怕,似这大肚子长老,也斋得起百十众;只是晚了,收了残斋,只蒸得一石面饭、五斗米饭与几桌素食,要请几个亲邻与众僧们散福。不期你列位来,唬得众僧跑了,连亲邻也不曾敢请,尽数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饱,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话毕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谢了斋供,才问:“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陈。”三藏合掌道:“这是我贫僧华宗了。”老者道:“老爷也姓陈?”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陈,请问适才做的甚么斋事?”八戒笑道:“师父问他怎的!岂不知道?必然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问:“端的为何?”老者道:“是一场预修亡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没眼力!我们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和尚家岂不知斋事?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那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斋?” 行者闻言,暗喜道:“这呆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错说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经,怎么不走正路,却-到我这里来?”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因闻鼓钹之声,特来造府借宿。”老者道:“你们到水边,可曾见些甚么?”行者道:“止见一面石碑,上书通天河三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离那碑记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不曾见?”行者道:“未见,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老爷啊!那大王: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黎民。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行者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意思,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那老者跌脚捶胸,哏了一声道:“老爷啊!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行者道:“要吃童男女么?”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轮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唤做陈家庄。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行者道:“你府上几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怜!可怜!说甚么令郎,羞杀我等!这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儿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没奈何寻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贵名!怎么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因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那里使三两,那里使五两,到生女之年,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做一秤金。”行者道:“那个的儿子么?”老者道: “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出,今年七岁了,取各唤做陈关保。”行者问:“何取此名?”老者道:“家下供养关圣爷爷,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我兄弟二人,年岁百二,止得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父子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斋者,此也。”三藏闻言,止不住腮边泪下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行者笑道:“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二老道:“颇有些儿,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也尽得数。”行者道:“你这等家业,也亏你省将起来的。”老者道:“怎见我省?”行者道:“既有这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拚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拚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却不是好?”二老滴泪道:“老爷!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灵感,常来我们人家行走。”行者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甚么嘴脸?有几多长短?”二老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即忙满斗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时年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就是几千万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行者道:“原来这等,也罢也罢,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那陈清急入里面,将关保儿抱出厅上,放在灯前。小孩儿那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子。行者见了,默默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两个孩儿,搀着手,在灯前跳舞,唬得那老者谎忙跪着唐僧道:“老爷,不当人子!不当人子!这位老爷才然说话,怎么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叫他一声,齐应齐走!却折了我们年寿!请现本相!请现本相!行者把脸抹了一把,现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 “老爷原来有这样本事。”行者笑道:“可象你儿子么?”老者道: “象象象!果然一般嘴脸,一般声音,一般衣服,一般长短。”行者道:“你还没细看哩,取秤来称称,可与他一般轻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这等可祭赛得过么?”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过了!”行者道:“我今替这个孩儿性命,留下你家香烟后代,我去祭赛那大王去也。”那陈清跪地磕头道: “老爷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银一千两,与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谢谢老孙?”老者道:“你已替祭,没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没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 “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从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与你祭赛去。” 那陈清只管磕头相谢,又允送银五百两,惟陈澄也不磕头,也不说谢,只是倚着那屏门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 “老大,你这不允我,不谢我,想是舍不得你女儿么?”陈澄才跪下道:“是舍不得,敢蒙老爷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彀了。但只是老拙无儿,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后,他也哭得痛切,怎么舍得!”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整治些好素菜,与我那长嘴师父吃,教他变作你的女儿,我兄弟同去祭赛,索性行个陰骘,救你两个儿女性命,如何?”那八戒听得此言,心中大惊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行者道: “贤弟,常言道,鸡儿不吃无工之食。你我进门,感承盛斋,你还嚷吃不饱哩,怎么就不与人家救些患难?”八戒道:“哥啊,你便会变化,我却不会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变化,怎么不会?”唐僧叫:“悟能,你师兄说得最是,处得甚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则感谢厚情,二来当积陰德,况凉夜无事,你兄弟耍耍去来。”八戒道:“你看师父说的话!我只会变山变树,变石头变癞象,变水牛变大胖汉还可,若变小女儿,有几分难哩。”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爱来看。”那陈澄急入里边,抱将一秤金孩儿,到了厅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内外,都出来磕头礼拜,只请救孩儿性命。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丝袄,上套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丝鞋,腿上系两只绡金膝裤儿,也袖着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这就是女孩儿,你快变的象他,我们祭赛去。”八戒道:“哥呀,似这般小巧俊秀,怎变?”行者叫:“快些! 莫讨打!”八戒谎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变了看。”这呆子念动咒语,把头摇了几摇,叫“变!”真个变过头来,就也象女孩儿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行者笑道:“再变变!”八戒道: “凭你打了罢!变不过来,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头的头,和尚的身子?弄的这等不男不女,却怎生是好?你可布起罡来。” 他就吹他一口仙气,果然即时把身子变过,与那孩儿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带你宝眷与令郎令爱进去,不要错了。一会家,我兄弟躲懒讨乖,走进去,转难识认。你将好果子与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时知觉,走了风讯,等我两人耍子去也!” 好大圣,吩咐沙僧保护唐僧,他变作陈关保,八戒变作一秤金。二人俱停当了,却问:“怎么供献?还是捆了去,是绑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没这个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两个红漆丹盘,请二位坐在盘内,放在桌上,着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把你们抬上庙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盘子出来,我们试试。”那老者即取出两个丹盘,行者与八戒坐上,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往天井里走走儿,又抬回放在堂上。行者欢喜道:“八戒,象这般子走走耍耍,我们也是上台盘的和尚了。”八戒道:“若是抬了去,还抬回来,两头抬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抬到庙里,就要吃哩,这个却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着我,划着吃我时,你就走了罢。”八戒道:“知他怎么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却如何?”老者道:“常年祭赛时,我这里有胆大的,钻在庙后,或在供桌底下,看见他先吃童男,后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兄弟正然谈论,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灯火照耀,同庄众人打开前门叫:“抬出童男童女来!”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个后生将他二人抬将出去。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